全场鸦雀无声。
禁军统领喉中爆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他不能理解皇帝的举动,不能理解眼前这个场面,但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哪怕抗旨,也必须夺下这根鞭子!
可是在他来得及下令之前,一队缁衣卫不知从哪冒出,将皇帝和一群学子围拢,让他们不得插手干预。
仔细一看,这些缁衣卫全部腰悬红刀。
他们是最早的那一批太子亲卫,现在全都是总旗以上的军官!
禁军统领的心肝脾肺肾同时震颤,感觉自己快要猝死在这里。他是听说过那个关于缁衣卫和白泽卫的传说的——传说凌青鹭和凌玄泽同时建立亲卫,但对亲卫的训练方式截然不同。
凌玄泽的白泽卫全都是死士,关键时刻的第一准则是不惜一切代价捍卫主人的生命。而凌青鹭的缁衣卫,关键时刻的第一准则是无条件服从命令。哪怕主人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只要有命令,他们亦可旁观坐视。
当初魏逆攻城,凌青鹭爬上战车孤身对抗箭雨时,所有人都试图将他拉下来,只有缁衣卫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他的命令。
而今,仍旧如此。
一百名最初的缁衣卫,将皇帝和学子牢牢护在里面。
这就说明,皇帝没有在开玩笑,他是下定了决心受这顿鞭刑的!
那可是五百鞭啊!十鞭子就能将人打死过去!整整五百鞭,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造的!
皇帝……皇帝他太犟了!
终于,禁军统领明白了过来。所有人都明白了过来。
死谏是文人的特权,可是如果被文人拿来耍无赖,皇帝就只能无奈地干看着。这是一种绑架,一种胁迫,没有丝毫的反制手段,除非完全不顾声名。
重徽皇帝他偏不,他既拒绝胁迫,也顾及名声。
所以,他就只能不要命!
统领心里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在场之人除了那五百学子,心里都有同样的冲动。陛下竟被这群蛮不讲理的疯子逼到了这个份上,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啊,他何必如此!?
他明明可以真的像他们污蔑的那样,做一个暴戾恣睢、滥用刑律的人。
他明明可以把他们拦在进谏的路上,或者躲在皇宫闭门不出。
他明明可以不搭理这群无理取闹的人!因为他是皇帝,普天之下皆为他的臣民,他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得的!
可他不是那样的皇帝。
他是一个……
一个宁肯遭受无理诘责,也不愿堵塞言路的皇帝。
一个明明能够纵情恣意,却主动给自己戴枷上刑的皇帝!
那道长鞭递到了林炀的手里。
成为众目睽睽之下最大的焦点。
凌青鹭注视着所有学子青红交加的面容。
你文人就爱耍无赖是吗?最喜欢道德绑架是吗?就擅长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吗?
那么,他也一哭二闹三上吊,看谁哭得过谁。
既然规则是谁弱谁有理,那么他就更弱一筹;既然都觉得谁死谁正义,他便也死给他们看。
唯一不同的是,文人怕死。他们不敢死。
可是凌青鹭,真的不怕死。
体内有基因改造时注射的纳米机器人,无论如何他都是死不了的,所以他真的敢死。
此时此刻,不光是那些观众懵了,其实学子们也懵了。
他们设想过无数可能,就是没想到皇帝居然会这么……这么委屈。
真的就是委屈。有谁见了这个场面能不心疼受了大委屈的皇帝陛下?
皇帝委不委屈且先不说,问题就是……这一鞭子能打吗?
村东头的傻子都知道不能!
哪怕皇帝口口声声说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说着“只管行刑无妨朕事后绝不追究”,可是这要是真打下去了,他们以后就别想好过了!
这一鞭子打下去,他们原本占领的道德高地就会瞬间变成洼地,整个四大学院都别想再有好名声——你们文采风流势力庞大是不错,可是你们打皇帝!
学子们沉默着,他们以为无需提醒,林炀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可是随后发生的一幕,让他们傻了,让所有人都傻了。
只见林炀眼神闪烁,咬牙挥起长鞭,一鞭子狠狠下去,皇帝肩头的衣襟顿时破开裂口,肉眼可见的伤痕暴露出来,鲜血缓缓渗透。
皇帝闷哼一声,“好,再来。”
旁边有学子扑过去抢夺鞭子,喝止林炀,却被缁衣卫死死拦住。
林炀往四周看了一圈,眼神回过来,扬手又是一鞭。
深可见骨的伤痕,好不做戏。
比学子们刚才过家家般的撞棺材恐怖多了。
一鞭又一鞭,一鞭又一鞭。
这畜生还真他妈打出节奏来了!
“别打了,快停手,你疯了吗!”宋书言疯狂地想要拦住他。十鞭子就能打死一个人,姓林的想干什么啊!
什么才叫以死明志?他们今天真可谓扎扎实实上了一课。磕长头算什么,抬棺死谏算什么,只要不敢真的死,就统统都是小孩子把戏。他们怕了,真的怕了,没想到皇帝是这样的疯子,倔强起来可以连命都不要。
崔苑平拉住了宋书言,让他冷静下来。
在宋书言震惊的眼神里,只见他再度跪地,悲痛长号道:“是我等错怪陛下了,陛下无罪,是我们错了,陛下没有错——”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反反复复说着那几个字,“陛下没有错——”
宋书言恍然,跟着跪下来喊,旁边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年的学子们也下意识跪下来。
随后是禁军、百姓、所有围观的人群……
皇城之下,除了菀华公主、凌青鹭和林炀、缁衣卫之外,再也没有站着的人,黑色的人潮跪伏悲泣,痛哭祈求:“陛下没有错——陛下没有错——陛下没有错!”
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一浪一浪交叠而去,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成为了当下北宁城中唯一的声音。
直到第二十鞭之后,皇帝终于不支栽倒。
·
“林兄,你糊涂啊!”
缁衣卫说话算话,真的没有为难学子们,把他们扔下就不管了。一众学子只得顶着百姓厌恶鄙夷的眼神,灰溜溜跑回歇脚的驿馆里。
一回到地方,他们就围绕林炀痛斥。
林炀此时倒没了先前的巧嘴,保持着沉默,任由他们辱骂。
“罢了,”宋书言上前拉开众人,“此行已经彻底失败,诸位还是想想以后该怎么做吧。”
“怎么做?当然是打道回府了!”那些没有长辈在京城任职的学子如是说道。发生了这样的事,这北宁城他们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而如同崔苑平这样的,则是说道:“容我再想想,再想想……”他们的脑子实在混乱,完全理不清下一步该干什么。和之前发生的事情比起来,父亲是贪官的真相好像也渐渐被接受了。
大部分人都着急地收拾起包袱来,当天晚上,这些学子就打算离开北宁。
可惜他们注定只能有来无回了。
脚步刚踏出驿馆,就见到有官兵围了上来。
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凌抉微,他冷冷地说:“诸君留步,有桩案子还没完,请诸君配合调查。”
众学子惴惴,难道皇帝受伤太重不好了,又或者不打算信守承诺,他们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不过,五百鞭刑是皇帝自己下的圣旨,凌青鹭也亲口说过,事后不会追究。所以凌抉微不打算拿这件事当借口。
“城门口劫囚的那笔账,咱们还没算完呢。”他说。
劫囚这件事,终究成为了士子的把柄,让官兵有借口将他们留在北宁。
凌青鹭给凌抉微布置作业时,后者便想到,要在进谏的路上拦截这群士子,基本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上交了一份和菀华相当不一样的答卷——他琢磨的是如何封锁消息。
尽可以让士子去闹事,不论他们怎么闹,只要这事不传开,或者只传成他们所包装的样子,不就行了?
以大梁社会的信息流通速度,要将一地之内发生的大事彻底捂死,是完全有可能的。当初北宁大胜的消息就足足封锁了一个多月。而现在,他们拥有更多优势,城里属于士子那一帮的人其实并不多,只要都控制起来即可。
凌抉微准备了很多,可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的手段能有这么疯这么狠,现在根本没必要拦截消息,反而有必要大肆渲染这个消息。
于是,他就去请示凌青鹭,根据凌青鹭的口谕,只拦下了这群学子。
凌青鹭的口谕里,还夹带着一个让他百般猜测的命令。
“林炀。”他从人群里把某人揪出来,“皇上要见你,跟我进宫去吧。”
林炀自从鞭打完皇帝,就好像完成了一个阶段性大事,整个人都有点蔫蔫的,也不再说什么花言巧语。听闻此言,他也不害怕,只问道:“皇上伤势如何?没有性命危险吧?”
凌抉微皱眉,“你只管去,问那么多干什么。”
望着他俩扬长而去的背影,剩下的学子感慨道:“也不知道林兄还能不能回来……”
“唉,其实仔细想想,也不能全怪林兄……”
“你们还同情他?别忘了我们之所以会来北宁就是他鼓动的,可他最后却干出那么一件大蠢事,把我们都陷入不义之境!”
“林兄虽然长相丑陋了些,人还是很聪明的,想来是因激愤过度才做出蠢事。”
“得了吧,他只是看着聪明,你们忘了,是谁撺掇我们从枷刑柱子上抢人的?要不是干了那么一件事,官兵也没有借口扣押我们。”
“我总觉得林兄怪怪的,他脸上有那么长的一道疤,必定是不能参加科举的,也许这让他的性子有些极端……”
另一头,林炀仍缠着凌抉微不停在问皇帝的情况,凌抉微不耐烦道:“林炀,你住口。”
林炀迟疑了一下。
“世子爷……”他讨好地笑笑,“还是别叫林炀这个名字了,听着很不习惯,我本名不是木木火昜,而是木昜木火。”
“木昜为杨,木火为杰。我叫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