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平日里哪能得见皇帝,就算是在朝为官的大臣,每次见皇帝时也是隔着好几米的距离,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皇帝就像天上供奉的一盏琉璃尊,尊贵而美丽,可望不可即。
他们何曾距离皇帝这么近过。
嘈杂声顿起,有人傻站着,有人高呼万岁,还有人跪地磕头。没经受过礼仪训练的平头百姓,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皇帝的敬畏。
仔细看看,原来皇帝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没有三头六臂……就是长得真俊呐,他们也不知如何形容,只觉得天上的仙君也不过如此吧。
凌青鹭一路说着“平身”,走上前来,从满地士子的身边穿过,在他们前方站定。
“起来吧,”他温和地说,“诸位一路行来劳累不轻,朕怎忍心让你们再跪。膝盖可还受得住?”
这种态度让所有人都惊讶不已,他……他竟完全都不生气?
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何况皇帝被欺负到这个份上。纵然是非尚不分明,百姓还并不能辨别,道理和公义到底在哪一方,但不妨碍某些聪明人看出当今的形式——这是士子联合起来在逼迫皇帝。
一步一叩入京城,看似谦卑至极,实则每一步都踩在皇帝的脸上。
被人这样踩脸,皇帝居然不生气?
他甚至惋惜地说:“朕随同诸位走了一路,仅是迈动双腿,已觉路途遥远,况且诸君叩首而来?快快请起。”
众人再度吃惊,他说什么?跟着他们走了一路?他竟是一直跟在身后的吗!?
跟着看他们如何联名上书,看他们如何骂他?
你……你这皇帝,怎么和正常皇帝不大一样啊?
他们本以为皇帝就算不慌乱,也得恼怒,定会派人加之阻拦。不料他非但没有阻拦,反而跟着他们一同行来。
在一群学子青红交加的神色里,只有林炀最是淡定。他奉上那道《上皇帝书》,对皇帝叩首道:“陛下,天下士子联名请愿,写成此书,共有三道谏言上奏,恭请圣听!”
凌青鹭亲自搀扶他,却没能将他扶起,林炀坚持跪地,反复地重复着:“士子三谏,恭请圣听!”
“好吧,”最后,皇帝终于接过那道上书,“你且直言。”
于是乎,所有学子同时叩首,异口同声道:“满朝文武操劳多年,为国朝殚精竭虑,赫赫功勋,不料一朝遭到罢黜、大刑加身,敢问是何道理?自古从未有如此对待功臣之事。”
“我辈之谏一,恳请陛下释放满朝诸公,洗雪污名,归还家产,以安老臣之心,以平天下之议。”
学子们再叩首:“陛下亦非圣人,虽贵为人君,而孰能无过?今陛下过失有三。第一:因私废公,蓄意报复,以至朝堂不宁,天下危矣。第二:贪财枉法,劫夺臣民家产,以至士林人人自危,无人敢出仕为官。第三:滥用刑律,暴虐无道,一次落罪满朝群臣,以至朝堂摇摇欲坠,大梁情势危亡!”
“我辈之谏二:恳请陛下静思己过,明发《罪己诏》昭告天下,明是非,酬公道!”
学子们第三次叩首:“百善孝为先;只有治孝道,方可定纲常,只有定纲常,方可固江山。百家儒为首;只有尊儒生,方可纳贤士,只有纳贤士,方可治社稷。”
“我辈之谏三:恳请陛下重视孝道,尊奉儒道,优待太上皇与天下士子,并亲至鲁东祭拜至圣先师!”
凌青鹭听完之后,一时还没有什么表示。
不远处,菀华公主却听得毛骨悚然,忧愤攻心。
这哪是三道谏言,分明是三把直直往皇帝心口插去的刀子!
第一刀,要推翻你的政策,召回大狱里的满朝文武。
第二刀,要你对全天下承认错误,甚至向满朝文武道歉!
第三刀,要你必须重视孝道和儒家,重新尊奉太上皇之命,并且给士人诸多优待。
菀华骇住了,文人……这群文人的脑子是什么做的啊,还真敢想。想象力如此丰富,却被关在书院读书,委实是屈才了。
如此不要脸的言论,陛下怎么可能答应。赦免群臣,下罪己诏,孝敬太上皇,这三条条条都是在要他的命。
……实在太过分了,陛下是大梁天子,怎能被一帮无知无赖的读书人这般羞辱!
可是读书人是傻子吗?当然不是,他们明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有多过分,却还是说了出来,用一种近乎有恃无恐的态度。
身后林立于大梁各地的宗族世家,是他们所恃的东西之一。但不要误会,他们也不是一味靠家里,尚有另外的可以凭恃的东西——这条贱命!
见皇帝久久不语,似是不为所动的样子,其中一名学子悲愤道:“怎可麻木至斯,难道只有我辈士人之鲜血,才能唤起陛下的一丝动容吗?”
说完,此人站了起来,转了个身,头朝向棺材。
他奋力道:“今日既抬棺而来,便是抛却生死,倘若真知灼见不能使陛下清醒,就用在下的血,洗净陛下眼中所蒙的污垢吧!”
他竟不是在说假话,一头就朝棺材上撞去。
禁军统领急忙下令:“拉住他,快拉住他!”
这名学子果真撞到了棺材上,但也及时被金吾卫拉住。当他的头从棺材上抬起,众人都能看到触目惊心的血流如注,看来他真的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可他是一路磕着头来到北宁的,此时额头上的血,根本说不清是撞棺导致的多些,还是磕头导致的多些。
……总之,十分唬人就是了。
任谁见了这样一头一脸血的情形,都不能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阁下悍不畏死,一腔高义,当真叫人敬佩。”
皇帝的处境就很艰难了。
他现在不得不开口回复,否则,难道真的看着士子一个个在他眼前撞棺以表决心?
不要忘记现场有多少双眼睛!审判群臣是这些眼睛看不见的,皇帝有没有过错也是这些眼睛看不见的,只有眼下这副学子撞棺、以死明志的壮烈场面,是他们全程围观、看得清楚分明的!
要是再有学子撞棺,甚至闹出人命来,凌青鹭今天就会被钉死在无德昏君的绞刑架上,天下士人就将为他的十恶不赦盖棺定论,让他再无翻身余地!
只见皇帝一改方才的温和神色,面色苍白,额头冒汗,显见是慌了!
他无助地说:“何至于此?朕……朕也不是不听,可是——可道理不是这样讲的啊。哪里来的挟私报复,哪里来的劫夺财产?那落罪下狱的诸官,无一不贪赃枉法,罪行罄竹难书,所有的证据皆都整理明晰,张贴在衙门门口,诸君但凡路过,但凡去看上一眼呐!”
说到心痛处,他嗓音中有悲鸣啼血之腔:“朕满心只想着大梁,想着大梁的黎民百姓,不惜背负颠覆朝堂的代价,也要将贪官一扫而空,以求百姓能好过一些。朕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天下人如此待朕?”
“诸位自觉有冤,还可以抬棺上诉,以生死相逼,可是朕的冤屈呢?有谁替朕洗雪!”他痛声哭道,“你们可曾经历赤地千里的饥荒,可曾见过数万恶鬼的肆虐?你们可曾识得家破人亡的悲痛,可曾体会挣扎求生的苦楚?你们不懂!你们从小读着圣贤书,一生也未做过真正的圣贤事!你们只一味关心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纠葛,可曾睁开眼看看这个天下?”
“朕——同你们不一样!”他已经痛哭流涕起来,“自从登基那日,朕便肩负着天下两万万人的命运,两万万道不尽相同的人生!朕以为朝野之间有贤臣,可以替朕分忧劫难,救困扶厄,可是结果呢?但凡你们去皇榜上看一看,去了解了解他们做的那些事,就不会在这里拿自己的性命为这样一群东西开脱!”
“你们有眼有心,为什么偏偏如此愚昧,偏偏不肯面对现实!”
刷的一下,他从身旁侍卫腰间抽出一道长鞭。
所有人的心神都是一颤。皇帝竟然如此倔强,在士人以死相逼之下,还是死鸭子嘴硬不肯松口,他……他拿鞭子干什么?不会是气得要打人了吧?
学子们先是瑟缩,转念一想,挨几鞭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倘若皇帝当真亲手打人,打的还是他们这些抬棺死谏、一腔高义的士子,那不就从侧面佐证了他的暴虐昏聩吗?
菀华的心也揪起来,她想不通刚才还满脸淡然的皇兄,为什么突然之间有了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但他可千万不要动手啊……
她已经看出来了,这群文人有什么有段?总结起来不过就那三条:一哭,二闹,三上吊。
不要脸是真不要脸,可有用也是真的有用。皇兄千万不要落入他们的陷阱啊……
凌青鹭并没有动手打人,只听他嘶声说道:“是——没错。”
“朕有罪!”
群情哗然。
“你们所有人,都说朕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朕只不过处置几个贪官,竟换得天下文人的群起反对。朕见你们一步一叩、抬棺上谏,跟在身后是怎么也想不通,朕犯的这桩罪究竟是何?直到现在面对着你们,朕方才惊觉,原来,这桩罪名,实为莫须有之罪!”
“诸君以死相劝,朕怎么忍心不听?好,好,好!朕就遂了你们的愿,明发《罪己诏》以慰天下!”
他高举长鞭,喊道:“朕有罪,乃是一桩莫须有之罪!其罪难书,其恶昭彰,竟致天下学子联名上书,痛陈朕之罪过,长叩抬棺而死谏。”
“朕有罪,乃是一桩莫须有之罪!有罪当判,有刑当罚,我大梁律中无此刑名,故当自判自罚。此莫须有之罪,引起士人公愤,当以孱弱之躯偿之。”
他收住了痛哭的腔调,声音里带着一种冷硬。
“罚五百鞭!当众行刑!以慰民心!”
他把鞭子往前一递,直接递到林炀跟前。
“请君一人一鞭,代天下士子执此刑罚。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毋要手下留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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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莫须有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