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抬棺入京城

尘土飞扬,黄沙漫天,官道上远远驰来一支庞大车队。

“前面就快到了。”坐在马车最前面的林炀大声通知身后的人,众人都是一阵惊喜,这几天一直都在不眠不休地赶路,他们的屁股都快被震散架了。

车队的速度渐渐放慢,林炀从车上下来,乘上一匹枣红马,朝后挨个马车通知道:“各个书院的同窗早已到了,就在前面的长亭等我们,如今只差我们应天的人了。”

宋书言探出头来说:“啊对,崔兄也在书信中言及,让我们去长亭同他会合,进京之后的一应衣食住行,他都已打点好了。”

“崔兄不愧为满门清贵之家出身,行事周全可靠。”林炀顺口称赞道。

又走了一段路,长亭终于进入视线,果然有一大票人在那里等着。

众人下了马车,互相拱手寒暄,因对方是自己曾辱骂过的其他书院的学子,一时不能适应,所以显得有些僵硬。

有学子前后看了看——这支队伍何其庞大,各个书院都来了一百多号人,加起来有近五百员,而且全都是非富即贵、身世不凡。这群人联合起来的重量,怕是皇帝也无法抗衡!

这庞大的同盟队伍,给了他们充足的信心。

宋书言同崔苑平问完好,就开口问他父亲的情况,不料崔苑平一下子拉下了脸,周围的士子也瞬间安静下来。

宋书言不解:“这是怎么了?”他想到什么,脸色一点一点变得难看,“难不成我们来晚了,崔世伯已经被押解离京?”

崔苑平阴沉地说:“若是这样倒也罢了,可是——可是——唉!”

他摇了摇头,“不说了,你们自己去看吧。”

宋书言疑惑他到底要带自己去看什么,直到来到京城的外城墙根下,他见到眼前的景象,一时惊骇震怒,口不择言道:“这是干什么——这是在干什么!自古岂有对士大夫上如此酷刑者!酷吏残忍,皇帝昏聩,大梁无光啊!!”

城墙下竖着几道木柱,一排衣衫褴褛神情萎靡的人,身负巨大的枷锁,被绑在木柱上,在烈日炎炎下暴晒着。

这些人的面容何等熟悉,正是他们的老师、长辈,是曾为这个大梁朝堂作出巨大贡献的诸位重臣!

第一次见到这般景象的应天学子全都震怒了。虽然大梁一直都有枷刑——就是戴着枷锁在菜市口站街示众,接受百姓的鄙夷和羞辱,可他们万万想不到,枷刑也可以用在士大夫的身上。

士可杀不可辱,皇帝真的太过分了!

宋书言定睛一瞧,那些戴枷示众的人里果然有崔世伯。骤然看到尊敬的长辈如此狼狈的模样,他心里直呼罪过,问崔苑平:“世伯、世伯他……”

崔苑平哀声说:“皇帝下令,所有罪臣宣判后都必须先戴枷示众数日,让百姓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行,然后才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

学子们纷纷愤慨道:“这太过分了!”“士可杀不可辱,怎能如此?”“可怜诸公一片丹心啊!”

“恕我直言,”林炀插嘴道,“诸位难道就没想过要抗议吗?”

崔苑平不认识他,看着他的脸犹豫了一会儿,拱手道:“这位是?”

“在下林炀。”他还礼。

崔苑平虽没见过他,却听过他的名字,因为这次四大书院上京可以说就是他鼓动的。此人一张利口,善于说服和巧辩,让他十分钦佩。他急忙道:“原来是林兄,久仰大名,我等今日得以放下旧日仇怨联合在此,俱是仰赖林兄啊。”

林炀谦虚道:“过奖了,在下也只是心有愤怒,故而做了一些事,企图改变一些局面。”

他转身,面对一排排戴枷示众的罪官,叹息道:“让长辈受困至此,是我等的不孝啊。”

他只一句话,就把崔苑平说得烧心刺骨。

“惭愧,我等已经尽力奔走活动,可是——可是无用啊。实不相瞒,那些酷吏掠走了我等全部的家财,以至现在……现在四处奔走的银钱都是族中长辈所出,而且、而且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他艰难启齿,最后几乎说不下去。

林炀道:“恕我直言,崔兄你做错了!”

崔苑平:“……啊?”

林炀:“奔走?活动?有什么用?现在京城全都在黑衣鹰犬的控制下,谁敢为你说话?崔兄,你尚未认识到我们真正的力量所在。有句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你也掉进这般桎梏里了!龙椅上那位早就不跟你讲理了,你却还试图跟他讲理?崔兄,现在世道乱,秀才也须学一学兵。”

众人都是一愣:“林兄的意思是……”

林炀恨铁不成钢:“咱们有五百号人,前面看守的狱卒只有十几人,怕他作甚?”

崔苑平大惊:“林兄你是要……万万不可,此乃叛逆,此乃不法!”

林炀道:“令尊就在上面承受烈日的暴晒,而你却在这下面说着,说着什么叛逆不法。崔兄莫非也是贪生怕死之人?”

谁也受不了他这样的一激,崔苑平立刻道:“林兄怎知我心煎熬,倘若可以,我宁愿顶替家父受刑!”

林炀定定地看着他:“崔兄愿意顶替令尊受刑,却不愿意做点兴许有用的忤逆之事?崔兄,诸位同窗,你们想清楚,咱们的所作所为,是在替皇帝纠正错误。这并非不忠,反而是大大的忠直!”

“我们都是为了大梁、为了诸公、为了天下百姓而来。能够来到这里,我便知道,诸位都不是苟且偷生之人,都是可以为了心中的道义置生死于度外的。可是光弃生死还不够,有谁能做到弃声名?”

他抬高了声音:“我辈学子,心中自有大义长存,不桎于俗世陈规。叛逆如何,不法又如何?今日之叛逆,是为来日之承平!一隅之不法,是为青天之永固!”

不愧为饱读诗书的学子,他直接吟了首诗:“城门啼血劝尔曹,且将声名身后抛,百年自可明是非,千年与我还公道!”

一首十分……白烂的诗,但在此情此景下,它有了流传开来、被后人奉为金句的可能。因为这首诗点燃了所有士子的激情。

他们喊叫着,追捧着,热血上头,将林炀的话奉为圭臬。

这个场面是公开不避人的,他们疯狂的热情,让路过的每一个人侧目。

不远处的马车里,三个同龄人远远观望着。

虽然在马车里,菀华仍带着纱帽,可以从声音听出,她现在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

“此人是谁?”她轻声问世子。

“林炀,”凌抉微说,地方上的官员将这些信息清清楚楚写在奏章上,呈报给了皇帝,“据说是左佥都御史的儿子,大概是一脉相传的巧嘴吧。”

凌青鹭饶有兴致地问:“菀华对此人有何看法?”

菀华犹豫了片刻,直言道:“此人很不简单,一嘴花言巧语,擅长以大义绑架人心。刚才这番话,看似是挑唆士子闹事,其实是在确立他领袖的地位。从今往后,所有的士子都会以他为马首是瞻了。”

她看了看那边,回头小声问:“场面好像要失控了,皇兄……不做点什么吗?”

说话间,那边的学子经过简单商量,便开始做起那“不法”之事——直接从枷刑柱上抢人。

他们已经被鼓动得失去理智,完全不管不顾了,冲上去就将那些罪官从柱子上抢下来,完全没考虑到,自己这是在劫囚。

看守的狱卒只有十几人,抗不过五百学子的大军,而且也不敢抗——他们举着矛,游移不定地对着那些士子,每对准一个,对方就说:“我是平康xx年举人,家中某某地某某氏,你敢对我如何?”

这些小兵何曾见过如此场景?完全不知所措了。

可这是劫囚!如果让这群疯子劫成功了,那他们的命也就别想要了。

情急之下,狱卒跑到城门口,寻求城门卫的帮助。

城门卫经过连惊鸿的大力整顿,如今比之前像样多了,见到这般景象也知道不好,急忙派出一列人,将学子团团包围。

林炀搞事之前,会算不到这种情况吗?当然不会。所以面对白生生的一圈枪尖,他凛然不畏,昂首道:“来啊,杀了我们吧,我们就在这里,有本事你就杀!父兄受刑于眼前而能视之不见者,是为大不孝!我等对于今日的行为,绝不后悔!”

马车里,菀华不敢置信道:“真是个疯子,他怎么就笃定卫兵不敢杀人?或许朝堂忌惮他们人多势众,可卫兵不会,卫兵识几个字啊!”

“也许这正是他的策略呢?”世子说,“死了人,才能把事情闹大,才能让天下文人彻底愤怒。”

“这……竟会如此歹毒吗?”

“没关系,他不可能得逞,”世子安慰她,“陛下早就料到今日局面,特意嘱咐过城门卫,不准滥杀。”说完他看了凌青鹭一眼,这个吩咐城门卫的奏章也是他誊写的。

菀华仍觉得此事透着不合理,“可是,可是——劫囚明显不是什么好事,只会落下口实,让朝廷有把柄对付他们。此人看着挺聪明,怎会想出这么个蠢主意?”

世子摇摇头,又皱了皱眉,“说来奇怪,我总觉得此人的神态言语,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又实在想不起来。”

不远处,事态仍在发酵。城门卫果然谨遵圣令,虽然将学子团团包围,却并不敢动刀动枪。

见此情形,林炀眼中厉色一闪,对城门卫说:“看来你们也是得了吩咐的,负责看守诸公的上官是谁?我要和他谈谈。”

对方迟疑一番,最终分出三个人,跑回瓮城里。

林炀一偏头,对旁边的学子说:“果然不出所料,皇帝对我们颇为忌惮,特意吩咐卫兵不得随意伤人。”

众人此时也稍稍清醒了一些,有点慌乱地问他:“现在该怎么办?”

林炀一笑:“不必担忧,我自有办法让大家全身而退。”

过了一会儿,城门卫来人通知,他们的上司可以和林炀谈判,但是只见林炀一个人。

林炀安抚好众人,独身而去,去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所有人都开始惴惴不安的时候,才终于回来。

他回来之后,大笑着对他们说:“这城门卫的上官也是一位有志之士,我已说服了他,让他不再阻拦!而且他还答应,不再为诸公戴枷,找大夫来尽力救治。”那些大臣被绑在柱子上暴晒,有好几位已经中暑昏迷,其他的也几乎都是神志不清的状态。

众人齐声拍手叫好,敬佩道:“林兄果然大才,我等佩服至极。”

马车里,凌抉微皱眉,“这看守城门的人到底是谁?”屁股怎么这么歪?

“以后自会详查,到时候再严惩也不迟。”凌青鹭淡淡地说,“看下去,好戏终于要上演了。”

凌抉微和菀华对视一眼,都目露不解。好戏?什么好戏?

“士子进城,应该要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凌抉微犹疑着说,“这一路风尘仆仆,不得先好好休息一番,才好图谋后续的事吗?”

菀华摇头:“如果是我,我不会这么做。士子进城的消息瞒不过皇宫,未免夜长梦多,我一入城,就会采取行动。”

凌抉微下意识问:“那你会采取什么行动?”

问完才觉得不妥,昨天公主刚因为擅自干政受罚,哪能转头就当着皇帝的面继续讨论这种事?

菀华看了看凌青鹭,慢吞吞地说:“我不知道,闲的没事谁想这种问题啊。”

凌抉微失笑,她倒聪明。

没多久他们就知道,学子的想法和菀华是一致的,他们真打算一进城就搞事。

城门卫果然将那些罪官安置在旁边的凉棚里,好生照料起来,也真的请了大夫来看。

学子们见到这个景象,便放下心来,只留了几个人在这里看着,随后便开始关注他们自己的计划。

一行人站在城门处,也不进入,等了好一会儿,只见三辆大车从城里缓缓驶出。

驾车人到了林炀跟前哐当一停,跳下车绕到后面,掀开盖在车上的黑布,露出下面摞得整整齐齐的……

棺材。

三辆马车,九副棺材,瞬间让整个城门口鸦雀无声。

学子们望着棺材沉默,来来去去的行人望着棺材驻足,卫兵望着棺材倒吸冷气。

马车里,菀华一只手猛然抓上窗框,“抬棺死谏!”

何止抬棺死谏。

只见林炀笔直地站在城门口,抬眼将上方的“北宁”二字描摹一遍,突然一撩下袍,就地一跪。

他两手高举,手心对准自己,头颅渐低,手背贴地,稽首而叩。

一个最隆重的跪拜大礼。

身后,五百员学子同时跪下,叩首。

“草民在下,诚叩参拜圣上金安!”林炀大声说着。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往前直走,没走两步便停下。

他膝盖一弯,竟是再度跪下!

“今我大梁学子,有冤要诉,有言要奏,恭邀圣听!”

他再起,再走,再跪。

“直谏逆耳,难免犯上,草民深思己错,先请自罚,必将一步一叩以入皇城,众目睽睽,全城明鉴!”

起身,直走,跪拜。

“今有《上皇帝书》一道,自闽北起草、湖广修正、江南传阅、豫河定篇,一路收集天下士子之名章,戴月披星而来!途径大梁各地,共录士子签名一万余枚,乃是一道《万人上皇帝书》,一道名副其实的《天下士子上皇帝书》!”

仍是起身,直走,跪拜……

“吾入京直谏者,区区五百人耳,一人一抔黄土,九抬棺材尽可装得!”

还是起身,直走,跪拜!

“此身已捐,我辈再无所惧,但请圣上垂听!”

马车里,菀华和凌抉微的脸一个赛一个阴沉。

“这群不要脸的东西!”凌抉微气得骂道,“这都不拦,城门卫天天在那里吃屎吗,不是说已经调教好了吗?怎么连提督一调去鹰鹯,又恢复成了这狗德行!”

城门卫真的像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每个人都面有屎色。明眼人一见到这副阵仗就知不对,按理合该拦下的,可是长官什么命令都没有,只说禁止他们一切行动,简直诡异!

“恐怕是拦不住的。”菀华叹息,“恐怕他们早已通过书信往来,明了京城的状况,知道民心都在陛下,言论对他们不利。”

“但是此行而来,争夺的就是一个言论、一个道义。必须让天下人明白道理都在他们这边,而皇帝的行径才是昏聩无德。这样一来,皇帝既忌惮文人集团的势力,也忌惮失去大义名分,才能遂了他们的心愿。”

不要小看大义名分这东西,在如今年月里,它是再重要不过的。

说到这里,她一滞,发现自己没忍住还是点评了政事,便悄悄抬眼去瞧凌青鹭。

凌青鹭只是笑道:“那你觉得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他怎么还这么不紧不慢的?

凌抉微和菀华最不理解的一点,就是在整个事情的全过程中,凌青鹭为什么始终表现得这么淡定,这么胸有成竹。就算他再算无遗策,可也想不到对方能搞出这么大阵仗吧!

一步一叩,十足的诚心。抬棺入谏,十足的坚定。

多么大义凛然威武不屈的形象,就算北宁不为所动,可是只要这个故事传开,你皇帝还想有好名声?就算原先支持你的人,也该转脸去支持这些“正义不屈”之士了。

这个场景对皇帝来说,真的是十分绝望的。如果士子不搞这一出,那么他其实还是有办法扭转不利局势的,因为再怎么说他也是皇帝,这年头“天地君亲师”的理学教育如此深入人心,总归是能找出忠臣的。俗话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再不济他还能以利相诱,只要多开几次恩科,这重徽元年的风雨总会过去。

但现在让士子搞出这种事来,一切就不一样了!

为啥?因为“一步一叩首,抬棺入京城”的故事太传奇了。

人们乐于传阅这样的故事,久而久之,在无数人的口口相传之下,故事里的人物形象会越来越畸形,士子崇高正义的形象,和皇帝昏聩无德的嘴脸,将会被永远定格在这个故事里。到时候凌青鹭不是昏君也必须是昏君,他将失去鼎立皇权的根基——大义名分。

在如今这个乱兵四起的年代,失去了大义名分,你大梁还想中兴?

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四方群起而吞之。

好狠的计策,好歹毒的心思。不论是谁提出的这个计划,他都从来没有考虑过大梁的处境,他没有想到一旦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大梁也就完了。

不过换句话说……

完就完了,与他们何干?

说真的,这不是一句笑话。王朝的兴替更迭,确实和他们这些大宗族关系不大。反贼的敌人是皇帝,而不是文臣。他们只知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至于谁来做帝王,其实都一样。

当初北宁遭劫时,如果凌青鹭不肯放其他大臣走,他们里面一定会出现那种偷偷出城联络魏逆的。倘若魏将发攻破了城门,那么他们就是第一时间跪地迎接新君的那批人。凌青鹭那道南巡圣旨,固然是有几分仁慈在里面,但也有着其他考虑。

总之,凌青鹭现在面临的处境绝对不容乐观。若说当初被魏将发攻城是□□上的绝境,那么现在,他便陷入了另一种绝境。

见菀华不答,他又问了一遍,“既然如今处境不容乐观,菀华可有对策?”

菀华沉吟半晌,还是摇了头,她想现在朝中的各位大臣一定在紧急商议对策,并不需要她来班门弄斧。

“堂兄呢?可肯替朕分忧啊?”凌青鹭又问。

世子深思片刻,也同菀华一样摇了头。他也想法也差不多,自己只是一个闲散世子,不能因为当了几天秉笔朱批就忘记自己几斤几两,纵使他胸中确实有那么点想法,但朝中不乏能人异士,肯定有比他想得更周全的。

凌青鹭摇头笑道:“你们俩啊,真是一模一样的。一模一样的满腹学问,一模一样的不敢任事。你们是皇天贵胄,何须这般谨小慎微?菀华朕就不说了,可是堂兄,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扮猪扮习惯了,就真的会变成猪。”

凌抉微苦笑,但他捕捉到了凌青鹭话中的深意,又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他的想法摇摇欲坠,一时偏向这边,一时偏向那边……最后还是咬牙道:“皇上,臣是宗室,须得避嫌。”

“这个简单,将你从宗室除名即可。”凌青鹭说。

“什、什么?”凌抉微不可思议道。

“就是你可以出来做官,可以替朕做事,但从此以后就不是世子,名字也不会写在皇家族谱上。亦不能享宗室供奉。”凌青鹭说着足以让全天下惊掉眼球的话,“当然,你和裕王的父子亲情没人可以断绝,你仍旧可以住在裕王府,继承王府的东西。只是名字不上族谱而已。”

而已?这说得也太轻描淡写了,他懂不懂从族谱除名意味着什么啊!

但其实,这并不是凌青鹭心血来潮的话,他已经思考了很久。

大梁朝宗室臃肿,侵占了大片土地,每年都要从国库掏走无数银子,却什么事都不用做。削减宗室虽然不是凌青鹭的当前要务,也在他的待办事项上躺着。

宗室里如凌抉微这般怀才不遇的人不在少数,给他们个机会出来做事,没什么不好。

至于从族谱除名,在当前的观念下确实难以被人接受,可也正因为如此,才有必要将这种政策推行下去。

这其中的道理,其实他还没太想明白。但他隐隐能够看出,根深蒂固的宗族制度,是巩固旧社会的坚实地基,也是新社会必须拔除的顽疾。

“没关系,堂兄可以慢慢想,”他安慰道,“至于现在,别缩脑袋了,先帮朕把事做了吧。”

他右手伸出窗外,在车厢上轻轻拍了拍,两个便装的缁衣卫立刻从后面走来。

“你们一队跟着世子,一队跟着公主。”他吩咐道。

又回身说:“菀华,钩隐,敢不敢和朕做场游戏?”

凌抉微的脸绿了,“陛下,臣小字隐儿。”

凌青鹭道:“不是朕说你,不觉得隐儿很像南风馆的小倌吗?”

凌抉微大声:“阿隐也可,抉微更好!”

他的抗争都快比得上前头那些一步一叩首的学子了,凌青鹭摆手道,“好吧好吧,阿隐堂兄,菀华妹妹。根据朝中诸臣的预计,士子从城门叩到紫禁城,总共需要半天时间,也就是说,直到黄昏时分,他们才能抵达宫城,正式见到朕。”

“他们或许很希望朕能派兵抓他们,但朕不会这么做。这一路上,朝廷并没有设置任何阻拦。不过朕也很希望,黄昏时并没有在宫城看到他们。而这件事能不能完成,就要落在你们两个肩上了。”

他挨个拍拍他俩的肩,“你们两个,就是朕设给他们的阻碍。给你们一人一队缁衣卫,可以调动京城兵马;一人一枚广乘章,可以调用任意衙门。凡是令出广乘殿,朝中诸臣当二话不说,配合你们。”

啪嗒,是菀华一下子掀掉了纱帽,她眼睛瞪得铜铃大,“皇兄,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啊。”她震惊得都言语失敬了。

凌青鹭道:“不必担忧,这只是一场游戏,就像蹴鞠、推牌九一样的游戏。朕为你们去掉束缚,免除限制,给你们无上权利,就是想看一看,你们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他的神色平平,说不上来是浓是淡,硬要说的话,可以算是平静。但就是这份平静,让两个人完全不能理解。

“陛下,”凌抉微忍着心慌,“国之大事,不可儿戏。”

凌青鹭道:“朕省得,所以你们要不要玩?”

“我们怎能担起这份重任?”他说,“陛下赏识,臣感激不尽,臣原为陛下当牛做马,任劳任怨不敢推辞。可是这种事……位卑肩弱,真的担不起。”

凌青鹭笑道:“别怕,朕为你们兜底。”

“这……”凌抉微还是面色不定。

“你看他这样儿,哪像一个好哥哥。”凌青鹭趁机笑话道,“菀华能不能鼓起勇气呢?”

菀华攥了攥拳,最后说:“臣妹不信任自己,臣妹信任皇兄,不会真的将国事当成儿戏。”

“凌抉微你看看你,还没有公主觉悟高。”凌青鹭拍手,“好。那你们现在就去吧。”

三秒后,被赶下的马车两人:“……”

他们只好带着分给自己的缁衣卫,往城中而去。

路过磕长头的学子时,心中顿生感慨。

看看这些学子吧,多不容易啊,从天南海北费劲力气赶过来,绞尽脑汁想出了这么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认为绝对能将皇帝逼到绝境。为了显示自己的弱势,他们只走这么几步,就已经有人磕得头破血流。

当又一次把头碰在地上,忍着那份疲惫和剧痛的时候,他们知不知道,这一切在皇帝手里,只是一场布置给哥哥和妹妹的游戏?

凌青鹭的一切,在他们眼里本就扑朔迷离,如今又来这么一场,更让人看不透了。

人主之心,深沉似海,不可量也。

·

不论如何,这群学子的诚心和毅力是令人敬佩的。他们真的一步一叩,一边磕着长头,一边念诵《天下士子上皇帝书》,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从外城走到内城。

自然,他们都是各大书院的精英,如果没有凌青鹭搞出的这桩意外,未来就是主宰大梁的人,有着坚韧不拔的劲头并不奇怪。

北宁城有一条中轴线,从城门直通皇宫,两旁铺着青砖御道,中间是用来跑马的土路,整条大道足有一百米宽。

学子们行在中间的土路上,两旁便是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行经的地方围得水泄不通。那阵仗大的,好似全北宁听见消息的人都来了,这可是千古难见的热闹,谁能忍住不出来围观一下?

一部分家有余财的百姓,是带了臭鸡蛋和烂菜叶来的,但在看到这群学子的样子之后,也不忍心扔了。他们面容疲惫,浑身是土,额角流血,外表可怜兮兮,浑身凛然正气,让人无法苛责。

也许……有的百姓心中想到……也许他们真有他们的道理和委屈吧。

念诵《上皇帝书》是轮着来的,每十人为一组,念完就换下一波,十个人的声音足够让两边的百姓听见了。文书内容复杂,百姓听不懂,但每隔几米都会有秀才模样的人进行翻译,这当然也是提前安排好的。

除了翻译,还安排了画师。十几位画师随队而行,每人负责绘制一段路程,力争将他们从城门至的全程都精细地还原出来,最后合成一副长卷。

可谓是精心安排了。

行在队伍里,崔苑平与宋书言小声说:“怎么到现在还没人出来拦路?”

宋书言道:“是啊,奇怪,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

他们反倒盼着有人拦路,毕竟,如果一路上都没点坎坷的话,显不出他们这一趟的艰难。

“兴许是还没反应过来吧。”旁边有人说,“咱们这一趟谋划,都是密信往来,除了自己人谁也看不懂,朝廷根本想不到我们的策略,现在恐怕慌得手足无措了吧。”

“有道理。”于是其他人也稍稍安心。

不久后,他们愈发觉得这想法是对的,因为前面终于出现了挡路者。

一个身形瘦弱矮小的人站在前方,整个上半身都藏在长长的纱帘里,以一人之身拦住五百员学子,显得有点滑稽可笑。

林炀下令道:“别理他,绕过去。”

其他人俱都听他的话。

但是刚刚走到此人面前,就看见一队缁衣卫啪地围上来,严严实实挡住他们的去路。

学子的脚步终于停了,有人目露兴奋,指着他们道:“我等只不过行劝谏之事,未曾作奸犯科,尔等何敢阻拦?难不成陛下连几句劝谏也不肯听吗?”

纱帘下面传出一个冷而有质感的嗓音:“未曾作奸犯科?你们可知,方才在城外私自解开囚犯枷刑的举止,是犯了劫囚大罪。”

这顶大帽子扣上来,不辩驳是不可能的,林炀道:“兄台此言差矣,眼见父辈受苦于眼前,我们怎可能坐视不理?否则岂不是违背孝道?我等固然违抗令旨,但并未犯下劫囚大罪,诸公脱离刑枷后,仍在城门卫看守之中。”

他顿了顿,“至于这违令之事,恐怕不是你一个小小缁衣卫能够置喙的,”他误以为菀华也是缁衣卫,“待我等见到陛下,上劝谏书后,自当领罚。”

他一席话并不尖锐,却把菀华说得有点生怯。其实她还是不自信的,固然心里有许多想法,但从来没在这样的场合公开发言过,难免打怵。

其实何止是她,对面有五百名唇枪舌剑的学子,道路两旁还有无数观看的百姓,在这样一个公开的大场面里,没经过锻炼的人都会怯场。

她脚步不自觉地后撤半步,两只手无意识在小腹处打起来,这是一个十分女气的姿势。哪怕隔着白纱,林炀也能看出此人的怯意。身后更有人嘲笑道:“原来缁衣卫里也有太监腔啊,今日倒也长见识了。小太监,你莫要阻拦我们,你可知我们背后站着的是谁?那后果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

这番话反而又让菀华重新鼓起勇气。为什么太监腔就要被看不起?还不是因为不男不女,他们身上被看不起的那部分,是“女人”的部分。

她撒开手,将其背到身后,冷静道:“管你身后站着谁,也抵不过这世间的公理和道义。”

林炀冷哼道:“公道在谁,人心自有分说。”

“是啊,”菀华抬高声音,“那我们就来分说分说,来人,将人给我抬上来!”

学子们大吃一惊,她命人抬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被他们从枷柱上解救下来的诸公。他们其实并没有大事,只是经过暴晒有些体恤,这会儿在大夫照料下喝了解暑汤,已经大略恢复过来。

“你要做什么?”崔苑平怒道,“抬棺死谏是我等一众学子的决定,与他们无关,不要为难他们!”

菀华道:“他们是已经落罪判刑的罪人,为难他们做什么?只是未免你们产生误会,特地将人抬来,给你这等顽愚之士好好解释清楚。”

她指向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崔苑平的父亲,前任大理寺卿。

“崔大人,你对缁衣卫签字画押时,承认罪行可是承认得很麻利。可惜你的儿子并不相信。当时是怎么说的,还请你复述一遍吧,崔举人也是大梁英才之一,不要让他因你而对大梁寒心,为你喊了半天莫须有的冤情,最后却发现是乌龙一场。”

她的对策十分简单,十分直白,但也十分有用,乃是一招“釜底抽薪”。

这群学子上京喊冤,并不是替自己喊的,而是替各自派系中的大人而喊。可惜他们过于天真,还没来得及认清官场和这个世道的真相,他们其中的一大部分人——包括崔苑平、宋书言等人,都以为真的有冤可以喊。

若是连他们喊冤的对象都已经承认了罪行,他们的一切举动,就只剩可笑了。

当然,也有学子是清醒的。他们是能意识到这背后的利益关系的,也知道自己跑这一趟并非为了大义,而是为了利益。

菀华难以动摇后者的心智,但可以动摇前者。她看出这群士子最厉害、也最需要打击的一点——联盟。

四大书院联合起来,几乎无懈可击,倘若能够制造隔阂,分而化之,也就没那么可怕了,一场恐怖的风暴也就有可能就此消弭。

这是她向凌青鹭上交的作业,手段简单稚嫩,但是心思通透精准,能够直白点到事情的最关键处。

崔大人看了崔苑平一眼,他是何等的老辣,他知道自己一旦在众目睽睽下自认罪行,会将这些学子置于何地。但是他有选择吗?来之前,眼前这戴着纱帽的家伙就告诉过他,皇上虽然对付不了全部学子,可对付一个区区崔苑平,还是没问题的。

哪怕是为了儿子,他也不得不顺着此人的意思。

崔大人沙哑地开了口,学子们阻止不及,只好听着,越听越沉默,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打在他们脸上的火辣辣的巴掌。

两旁的百姓也一时鸦雀无声。

林炀看了半天,不引人注目地往后撤身,找到后面的两个学子,对他们悄声吩咐道:“崔大人刚受完日晒酷刑,没有力气说这么长的话,你们俩,一个挡住缁衣卫,一个上去搀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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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学术称霸两个世界
连载中量子星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