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行所不当为

凌抉微怔愣在这个场景里。

不知为何,他感到一种缓慢渗入骨髓的震撼。

可是,她明明只是念了一篇所有人耳熟能详的文章,仅此而已。

她念完第一句,自此便顺了,流利地往下念道:“……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

这是教女人忍辱负重,常常表现出畏惧的样子,把自己放在卑弱下人的地位。唯有如此,才能算是合格的女人。

“……然则修身莫如敬,避强莫若顺。故曰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

这是在说,身为女人最大的礼仪,就是敬服和顺从。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违,夫固不可离也。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

这是在说,男子有再娶的道理,女子没有适二夫的道理。丈夫是妻子的天,是不能离开的。你的行为要是违背神祇,上天就会惩罚你。你的礼义没有做到,丈夫就会怠慢你。

菀华公主哭声渐小,最终平静地念完了整篇《女诫》。

她翻回第一页,又要从头再念。她还没忘记皇帝的话,一直念到愿意写文章为止。

这时,手里的纸被抽走。

“现在可以背了吗?”凌青鹭说。

“就略过前面的废话,从其勖勉之开始吧。其勖勉之,后面是什么来着?”

皇帝蹲下身来看着她,菀华终于能平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平静如海。

他亦是心深似海,让她和凌抉微从来都看不透。

菀华又有些害怕起来。

“皇兄,”她低声轻颤,内心深知绝不该这样回答。

多么简单的四个字,方才也重复了四五遍。

可她终究还是说:“臣妹……背不过。”

她以为又会迎来责难和暴怒,可是竟然没有,她震惊地看到,就在自己眼前,在自己能够平视的目之所及的距离里,皇兄的眼圈也慢慢红了。他的心疼终于不再隐藏,一双手轻柔地为她擦去泪珠。

“知道吗,明涔这个名字是我给你取的。”凌青鹭突然说。

“菀华,你很好,真的很好。”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把她一下子摸懵了,她瑟缩了一下,缩到一半又马上停止,不敢表现出自己的抗拒。

“没关系,背不过才好,这种东西背它做什么,暂时写不出文章也没关系。是哥哥逼得太紧了,对不起,能原谅我吗?”

菀华整个人都慌了,忙道:“皇兄九五之尊,臣妹岂敢……”

“好了,”凌青鹭把她拉起来,“不逼你了,还有那边那个。”

他斜了世子一眼,“也别拿那种不屑的眼神看朕了,平常不都装得挺好吗?”

凌抉微:“……”

凌青鹭朝旁边摊了摊手,张小角立刻上前一步,奉上一物,是一面遮阳的纱帽。

他将纱帽亲手戴到菀华头上,长长的白纱垂下来,遮住了她浑身的狼狈不堪。

“这是朕在外面看到的,民间女子用以蔽日,朕觉得新奇,就买来送你一顶。戴着回寝宫,途中不准摘下来。”他说着,“回去沐个浴,明日精精神神地来见朕,为了补偿你,带你出宫游玩。”

菀华不愿意承认自己心中雀跃了一下。她还不敢从刚才那场莫名其妙的惩罚中脱离出来。

她道:“臣妹是公主,哪能随意出……”

凌青鹭又板下脸,“朕说了,带你出宫玩。”

菀华对他的冷脸产生了阴影,讷讷闭口,不再反驳了。

“你也跟着吧。”凌青鹭对凌抉微说。

世子道:“不知明日要去何处?臣当提前做些安排。倘若还未决定,臣也知道几处纳凉之地……”

“不去那种地方。”凌青鹭摆摆手,“算算脚程,明日某些人也该进京了,朕带你们见世面去。”

凌抉微和菀华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

目送菀华离开,凌青鹭让世子也回家一趟,明天和自己在宫外见面。

等到两人都走了,他转身直接进了星际世界。

昨晚他特意上网订购了一件东西,按照这边的物流速度,现在应该送到了。果不其然,当他的身影出现在宿舍里,小圆便飞来通知道:“主人,有你的快递,放在楼下了。”

他下了楼,将东西拿出来检查一番,十分满意。

这是一枚变声器,贴在喉结就可以改变人的声音。变男变女,变猫变狗,都不在话下。由于内部含有精密的电子器件,所以无法用打印机打出来,只能从网上购买。

其实大梁那边,是有人会“变声”这门绝活的,张小角就精通此道。不过菀华显然不可能会,为了让她更方便地在外行走,凌青鹭决定为她使用一点传送份额。

带上变声器,他回到大梁,先贴在自己脖子上试了试,功能完美,还有伪装喉结的作用。

第二天,菀华公主起了个大早。

洗漱完,梳妆打扮的时候,她的大宫女烟雨从外面急匆匆走进来。

她连忙站起来,也不顾头发正梳到一半,歪着不伦不类的发髻握住宫女的手,急切问道:“怎么样?打听到什么?”

烟雨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困惑:“公主,您到底是想让奴婢去打听什么呀?”

菀华道:“就是、就是任何关于我的流言蜚语,你总不可能什么都没听到,总要有那么两句的吧?”

烟雨道:“可是今天宫里特别平静,什么事情都没有。”

菀华吃惊道:“怎么可能?”

烟雨道:“真的啊,自从今上登基,后宫里无聊得都快长鸭子了。陛下没有后妃,太上皇也彻底不再往后宫去,大家再闹也闹不出什么事啊。”

菀华道:“你有没有去广乘殿附近转转?昨天在里面服侍的宫人,我是说皇兄回来之后,里面轮值的那些宫人,他们没有说些什么吗?”

烟雨拿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干什么?”

烟雨道:“公主也没中暑,怎么说起胡话来了。昨天广乘殿哪有宫人,陛下一回来就把他们赶出去了,肯定是有要事与公主和世子相商,不能让闲杂人等听见的。”

菀华一呆。

“所以,所以关于我昨天……关于我的流言,一句都没有?”

“当然有啊。”烟雨笑嘻嘻道,“大家都在说公主如何善良,如何受宠,如何待大家好呢。”

“你这小机灵。”菀华笑着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她心情复杂地坐回梳妆台,拆了发髻重新梳起。

又是梳到一半,再度被人打断。原来是张小角前来给她送了一套衣服。

抖开一看,却是一套男装。

张小角道:“陛下有言,作男子打扮出门要方便些。”

对此,菀华只有愿意。她换好男装,梳了男式发髻,脸上未敷脂粉。

只是揽镜自照时,实在怎么看怎么别扭。她明明就是女子,除了胸部不显,浑身无一丝男儿相,仪态动作也全是女子风范。这样强行扮起来,简直欲盖弥彰,说不定反而吸引更多视线。

最后,她还是默默带上那顶纱帽,遮住整个上半身。

按捺住心中的迫不及待,她压抑着步伐,让自己尽量保持“莲步轻移”的标准,来到广乘殿面见皇帝。

凌青鹭见她这身装扮,只是叹息一声。

菀华公主的美,是艳而不俗、明华四照。如此美貌,却要扭扭捏捏地覆盖在男装之下。

因为“入则乱发坏形,出则窈窕作态,说所不当道,观所不当视”,乃是做女人的大忌。

而他,身为她的哥哥,现在正要带她去“说所不当道,观所不当视”。

甚至还要让她“行所不当为”,去做一个女人、一个公主绝不该做的事。

菀华心中有着深深的困缚,而这身男装是他为她准备的掩护。如果没有这层掩护,她仍会像兔子一样战战兢兢、溜得飞快。有了这层掩护,她好歹、至少、也许,能够鼓起勇气去做一些事。

会不会有一天,她也能一把掀掉纱帽,扯下这身男装,用她光彩夺目的本相,去照亮倾山倒海而来的黑暗呢?

凌青鹭站起身,迎向她,这次他没有用那种强制的语气,而是平和问道:“菀华,你确定要随我同去吗?其实你若不想,可以不去,朕不该逼你。”

菀华其实已经考虑了一整夜,她莞尔:“臣妹都已经自我说服了,皇兄怎么却说起这样的话?臣妹现在满心只有欣喜,没有半点不愿。”

“好吧,你过来。”凌青鹭挥退下人,给她贴上那件变声器。

菀华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还以为是给自己弄了个假喉结,开口的时候才吓一跳,这这这……她的声音怎么变成男人了!

凌青鹭表情平静,好像这根本不算什么大事,也不解释这东西的来历,只说:“你知我知张小角知,凌钩隐知,这就行了,别教其他人看见。”

白纱垂下,发出轻柔的摩擦声,从偶尔撕出一缕的缝隙里,她偷偷瞧着这位皇兄。

从小就与他并不熟识,只从别人口里听说过他的故事,说他执意习武,说他不如胞弟那般深受圣宠,说他潇洒不羁在晚宴上舞剑助兴,说他清高自持受到某些官员的排挤……

偶尔见的几面,他确实风华无双,冠盖当世。可有时候好似一位雅正的公子,有时候又像一位仗剑的侠客,让她愈发搞不懂了。

凌抉微外表也儒雅,内里却毒舌刻薄得不行,让她误以为皇兄亦是这般人。

可是现在,她知道,她又错了。

昨天那件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发生呢?她原以为皇兄是愤怒于她对政事的兴趣,愤怒于她的“不本分”,然而,他转眼却又带她来做更不本分的事。皇兄到底想要做什么?又想要她做什么?

她猜不透君主的心,她又想起之前和世子哥哥讨论这个问题,后者告诉她:“只管做事,不求出路。”

若非秉持这样的态度,凌抉微不会闷在裕王府里埋头苦读,一读就是二十年。

她想,她比凌抉微是要多一些好奇的。她不好奇未来的出路,好奇的是,她的这位亲生哥哥,究竟是怎样的人,有着如何的胸怀,最终能将大梁带往何方。她想跟在他身边,亲眼看一看。

一架低调的马车,载着当朝皇帝和公主,毫不起眼地出了紫禁城,途中拐去一趟裕王府,又接上了世子爷。

北宁城里三个最大的二代——虽然其中有一个已经荣升一把手——共同往外城驶去。而在他们对面,那群和他们一般大的同龄人,从南方各地杀来的年轻士子,也奔驰在同一条官道上,即将抵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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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行所不当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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