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凌抉微亦察觉到,自己的观察是片面的。凌青鹭时常从皇宫里消失,两三天都不回来,丢他自己在广乘殿批奏章。
世子每天从皇帝的寝宫醒来,去皇帝的书房工作,干着只有皇帝才能处理的政事,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过得比皇帝还皇帝。要是他老子知道皇宫伴驾天天干的是这种事,只怕打折腿也要把他拖回王府。
现在,凌抉微已经不去猜,皇帝为什么要把政务交给自己处理。他只管做该做的事,是死是活到最后总会知道。
但他也产生了新的好奇——皇帝不在皇宫的时间,到底是去干什么了?
难不成是去偷偷摸摸地解决士子闹事?
一定是这样了,他就说他不可能那么淡定。行踪遮遮掩掩,说不定是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
身为一国皇帝,怎么可能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光风霁月?凌青鹭私下一定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事,这些当权者的德行,别人不知,他还不知吗。他心里有种看破真相的爽感。
菀华也常常来广乘殿找凌抉微,但她十分聪明,向来选在皇帝没有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日子来。因为这一天皇帝大约是不在皇宫的。
她也不是讨厌凌青鹭,后者现在就是给她发工资的上司,避着上司走总是人之常情。
这一天,菀华照旧到广乘殿来。她的步子里透着明显雀跃。在她的软磨硬泡下,凌抉微终于答应将那些奏章拿给她看两眼。
说是替皇帝批奏章,其实凌抉微从来不碰那些真正的大事要事,这种事也不需要他来发表意见,内阁早已写好了票拟。他只需要将这部分奏章挑出来,皇帝回来后扫一眼,同意的就扔给他,让他按票拟照抄,不同意的就召集大臣重新商议,商议出来之后还是扔给他。
凌抉微和菀华,就像两个偷穿大人裤子的好奇孩童,每日都要遣退宫人,避人耳目地翻阅这些奏疏,讨论着内阁的举措和其中的得失。
但今天,他们很不走运地被皇帝抓了包。
两人各持政见,正争辩到激烈处,忽闻身后皇帝的声音:“好啊,凌抉微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教唆公主干政。”
两人的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转身,居然看见凌青鹭从里间走出。原来他回来后,没惊动下人,直接从侧门进了大殿,躲在一边将他们方才的争辩听了个十成十。
他俩同时往下一跪,异口同声,一个说:“皇兄切莫错怪,是菀华自己好奇,缠着世子问的。”另一个说:“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一时之间,倒把凌青鹭显得像个反派。
皇帝不紧不慢地走来,先往桌案上看了一眼,看清了他们在争辩的奏章内容,再绕着他们踱步一圈,也不说叫人起来,半天才玩味道:“还真是一对患难兄妹,看来不罚都不行了。”
菀华主动说:“臣妹自知犯了弥天大错,愿闭门为皇兄和太皇太后诵经祈福三个月,抄写女诫千遍,以偿今日之失。今后定当谨记,绝不再犯。”
听她这样说,凌抉微倒是松了一口气。还好菀华聪明,知道自己领罚。禁闭三个月对深宫中的女孩子是天大的惩罚了,但对他们不算什么,要是让皇帝开口,肯定罚得比这更重。
他以为,凌青鹭是不会不答应的。因为菀华也没犯大错……其实根本就没错。何来干政一说?她只是好奇使然,问了几个关于政事的问题。这种好奇心每个人都有,算不得什么。
而且看得出来,皇帝对这个妹妹也是宠爱的。
可是他又想岔了,皇帝拉着个大臭脸,毫不留情地训斥道:“犯了此等大忌,觉得关三个月禁闭就能混过去了?还抄女诫,这宫中的女人,平常闲的没事哪个不抄几卷女诫打发闷子?怕是早就倒背如流,闭着眼都能写出来了。”
他道:“不行,单抄女诫远远不够,如何能让你记住教训?菀华,给朕抬起头来,好好看着朕。”
菀华让他说得已是脸色苍白,怯怯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勉强装饰着镇定。
凌青鹭半天没说话,朝大殿一侧瞥去。
那里站着张小角,一见他甩过来的眼神,就知道他的心意。
张小角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向周围侍奉的太监宫女打手势,让他们悄无声息地退出主殿。
退出去之后,又安排他们全部离开了这座院子。
顷刻间大院里只剩兄妹三人,但凌抉微和菀华尚处在皇帝的震怒中,没能及时发现。
凌青鹭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最后说:“你犯了大忌,是必须狠狠吃一个教训的!朕不罚你抄《女诫》,朕要罚你写一篇《女忤》。”
他冷冷地说:“忤,逆也。不顺,不和。”
“单是一字,便可概括为妇女者第一大罪!”
“《女诫》共有七篇,论七种为妇之道。那么,你就给朕写七篇忤逆之道。始知恶,方能知善,让朕看看,你对女子之恶的理解,到底有多深。”
菀华已不仅是脸色苍白,这下她连脊背都颤抖起来,“臣妹不能……”
凌青鹭眉毛一挑,“怎么,你要抗旨不尊?”
菀华努力瞪大眼睛,然而打转的泪珠还是从下眼睑崩出,她咬紧下唇,久久无法吐露任何言语。
在她能够开口之前,凌抉微先喊道:“陛下万万不可!如果作了此文,公主今后如何自处?出嫁之时夫家将如何看待?求陛下三思啊!”
“三思?”皇帝像是气极而笑,“要朕罚她的时候三思,怎么不要她做事之前三思呢?自己犯了错,就应该自己承担后果。《女诫》里明晃晃说了,有善莫名,有恶莫辞。难不成公主竟没读通?”
凌抉微道:“陛下,为公主的名声考虑考虑吧,她还尚未嫁人啊!”
凌青鹭一脚踢开他,“朕罚她写篇文章,就让她嫁不得人了?朕的亲生妹妹,天下最尊贵的公主,想嫁给谁不行?名声,谁敢置喙她的名声?凌明涔,这文章你到底写不写?”
菀华颤抖着说:“臣妹不能写……”
凌青鹭道:“你非要抗旨是吧?出去!”他朝殿外一指,“不写就出去跪着,跪着给朕背《女诫》,背到愿意写为止。三伏天的太阳朕看你能忍到几时!给朕滚出去!”
“陛下不要——”凌抉微还没来得及求饶,却见扔挂着满脸泪珠的菀华,毫不犹豫地站起来,直接走到了殿外。
她宁肯在太阳底下跪到昏迷,也绝不能写这篇文章。
皇帝不是在罚她,是要让她去死!
她能理解他的哥哥。他是男人,贵为天子,又从小不与她相知,所以不懂她的处境。他不知道,就算她是公主又怎样,倘若写了这篇文章,一样被天下人戳脊梁骨,被骂成娼妓贱妇!那些男人不会去了解内情,不会可怜她因莫须有的错处就被皇帝惩罚,更不会知道她是被迫写这样的东西。他们只会指着她的墓碑谩骂,骂她的忤逆,骂她的不顺不和,骂她犯下生而为女的不赦之罪!
凌抉微见她当真跪到了殿外,也不顾皇帝还没叫起,直接起身奔了出去。想把她拉起来,却发现她瘦弱的身子突然有了千钧之力。凌抉微心中大痛,菀华从小享尽人间宠爱,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他看向皇帝,不解地说:“何至于此……何至于此!陛下,为什么啊?”
凌青鹭迈步走出,沉默地看着她。
“背吧。”他淡淡开口。
菀华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背啊,”凌青鹭道,“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臣妹……”菀华一咬牙,“背不过。”
“凌明涔,借口也不是这么找的,你抄过的《女诫》摞起来恐怕比你都高,而今你竟说自己背不过?”
菀华闭了闭眼,“可是,臣妹真的背不过。臣妹资质愚钝,纵使抄书万遍,却……却还是没能背过。”
皇帝也不说信没信,直接道:“背不过就念。凌抉微,你写给她,让她念。”
世子望着公主,沉默半天,终是回到大殿拿起了笔。
菀华颤抖着举起他递来的书稿,白纸黑字,清晰分明。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
“去矣……”念到了第一段的最后,她颤着声,“其勖勉之……”
“其勖勉之……其、其勖……”
皇帝打断道:“滚轱辘似的说什么呢?继续往下念。”
菀华死死咬住唇。
是要往下念的。
念下去也没什么。
不过一次惩罚而已。
“卑、卑……”
“怎么,你不识字?”
菀华的泪水又流了出来,皇兄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他从前待她就算不亲近,却也尽到了兄长之谊。或者该说,他从前对她是很好的,不管什么事都默默想着她,有好东西一定要给她送来一份……
可是现在,她的哥哥只是冷冷地说:“不念也行,回去写文章。”
“我念。”菀华说,“皇兄,我念。”
凌青鹭轻声道:“菀华,你到底在怕什么?”
可惜公主没有听到,她终于将那四个字念了出来:
“卑弱、第一……”
“声音太小。”
“卑弱第一。”
“还是听不清。”
“卑弱第一!”
“没吃饭吗你?念不清楚就回去写文章。”
菀华毫无预兆一声嚎啕,竟是突然之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面涕泗横流,再无半点公主风度,她疯狂地哭喊道:
“为妇女者,卑弱第一!卑弱第一!!卑弱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