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鹭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论,不光是对周云淡说的。
当他结束与前者的对峙,抬起头来,环视一圈,便满意地发现,众人已经归心。
就连公输矩这只对机械上心的家伙,也是鼻翼翕张,激动得不行。
“皇农监是一个初立的衙门,”他绕着每个人的案席走了一圈,轻声说道,“这里没有什么权力,也没有什么油水,还要整天在外奔走,甚至亲自下地干活。来到这里,你得不到出人头地的体面,得不到做官的盛气凌人,也得不到那些金银财禄。”
“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你要默默无闻,你要勤勤恳恳,你要和泥腿子、胥吏、太监、地皮无赖打交道,你要深入民间,和百姓打成一片。”
“本官唯一能够承诺的是——你所做的事,历史上从未有人做过。你所开创的功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将开辟一种新的为官之道,一种和百姓打成一片的宗旨。你所创造的福泽会遗恩后世三百年,让世世代代的人提起你来,都要面含微笑,道一声多谢。”
他回到主位,端起一杯酒。
“诸君可愿共勉?”
众人皆目含激动,异口同声举杯道:“听凭晏大人差遣!”
周云淡也没落下。
他举杯一饮而尽,深深望着凌青鹭,“就让我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
宴席散去,不多时也就到了晚上十点,凌青鹭扭头进入星峡。
回到学校之后,让他有些感动的是,他发现玉庭雪并没有停止为他声讨。
他在学校的论坛里发帖,往公告栏里张贴宣传单,在校长室门外静坐,希望能引起学校对这件事的重视。
既然不能惩罚玉衡,他就退而求其次,希望能将玉衡赶出学校。
不过没什么用,鹿鸣的校长是个咸鱼,玉衡坚持留在这里,校长也拿他没办法。
最后玉庭雪唯一做到的,就是给凌青鹭拿到了免课特权,从此他就不用去上道术实践课了,只要期末通过考试就行。
一段时间里,凌青鹭都没再见过玉衡。但他不敢赌,也许对方还会为了鹿灵再对自己动手呢?所以他时刻琴不离身,努力修炼。
两个小时后,凌青鹭从深眠中醒来。
下楼,仍然有徐二做好了早饭等他,小圆叽叽喳喳地念着新闻。
近期最大的两个新闻就是人杰杯决赛和玉赵冲突了,每天都有新的进展,但这和凌青鹭的生活没什么关系。
今天是周末,凌青鹭终于上到了他一直没来得及上的社会编程学。
由于是外包给普通大学的课,所以这门课需要在星网里上。时间到了之后,他就躺入接入仓中。
出乎意料的是,在学校历史课上没学到的东西,他在这里学到了。
“五大门阀是怎样崛起的?群星共和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政治格局?同学们,这节课我们来讲一讲□□势。”
“不过,咱们都是普通人,就不涉猎太多修道者的事了,简单了解一下就可以。”
星网课堂里,老师站在前方侃侃而谈,他身后是不断变换着的背景。
“群星前26年,付朝夕发现了第一座遗迹,开创修道之法,带领他的三名忠实手下,楚家先祖,赵家先祖,明家先祖,在濒临崩溃的旧政权上建立了新政权。短短二十六年,他的修道者大军就将肆虐星峡的海怪一扫而空,定都天垣星,建立群星共和国。”
“群星立国之初,没有门阀,只有付、赵、楚、明四大家族。那时候婚姻制度还没有瓦解,维系一个家族的纽带是血缘关系。四大家族制定了‘修道秘法不外传’的规则,将修道者框定为一个小圈子。”
“四大家族下面还有许多小家族,可在大家族的把持下,小家族并无出头之日。那时的修道界十分僵化,阶级差异巨大,决定一个人社会地位的是他的出身,而不是天赋和成就。”
“直到后来,付朝夕的徒弟、袁家家主袁江叹,宣布和余家家主余飞澜结合,袁余两家合并,均放弃自己原本的姓氏,改姓玉。玉家不称家族,而称门阀,接纳无血缘关系的投效者,并定下了“天才优先”的原则。”
“崭新的玉阀飞速崛起,成为了可以媲美四大家族的一大势力。在玉阀的带动下,各个家族都开始向门阀转型,修道界从血缘至上变成了天赋至上,而‘修道秘法不外传’和’天才优先‘两个原则,被人们沿用至今。”
从他的话语中,凌青鹭听到的除了波澜壮阔的历史,还有一个亲情渐渐消散的社会。一个越来越功利、冷酷的社会。
血缘至上变成天赋至上,看起来应该是一种进步,可在星峡,似乎有点矫枉过正了。
“可是在新的社会里,”老师继续讲,“竞争十分激烈,所有资源全都向头部倾斜,底层的B级修道者几乎没有生存空间。”
“直到一个叫徐大同的人,通过研究象棋一道,发明了气控机甲。”
“当时的军队里也有普通人组成的机甲兵,可是机甲的控制太过繁琐,机甲兵应付不了海怪,基本都是用来巡逻和打扫战场的。”
“气控机甲出现后,机甲的操作一下子就变简单了,普通人费尽全力才能开起来的卒级甲,一个后天中期的修道者就能轻松驾驭。于是在卒甲之上,又出现了过河卒、士象甲、车骑甲、帅甲。突破宗师之后,还可以通过帅甲驾驭更多的机甲,摆出机甲阵。”
“徐大同招揽不如意的B级修道者,组成新式军团,在远洋三星大肆扩张,最得意的时候甚至喊出天赋平等的口号,扬言要覆灭群星共和国。不过后来,他还是被共和国招揽了。他放弃了天赋平等的理念,皈依于天才至上的准则,获得了最后一个门阀席位。这就是徐阀。”
“随后,远洋三军校在远洋三星成立了,专门招收B级修道者,组成机甲军团,赴前线作战。B级虽然还是不能出头,但好歹有了用武之地……”
修道界的兴衰起伏,从她口中一点一点架构出来。
付朝夕出世,于是有了修道。
袁江叹出世,于是有了门阀。
徐大同出世,于是有了气控机甲和军区改革。
可是……凌青鹭察觉了不对劲之处。
修道界最初的四大家族里,还存在一个付家,可现在呢?付家去哪了?
他摇摇头……算了,这恐怕不是自己能触及的事情。
下午,凌青鹭打算去修炼,晚上再去图书馆找陈烹世。
他现在的生活十分简单,可以说是三点一线——上课、修炼、找突变者打牌。
课外活动能不参加就不参加,课余时间铆足了劲修炼,在迈入先天之前,他决定不出任何风头。
徐二正好也没事,于是他们相约去九霄擂台打坐。凌青鹭请客,大手笔包下一个雅间,两人进去之后也无话可说,各自入定。
三个小时过去,凌青鹭睁开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摊开的手掌中,一颗钻晶缓缓消散。
有钱了就是好,最大的好处就是海晶供应充足,修炼速度倍增。之前被玉衡差点杀死的时候,他就已经差不多是后天三阶,又经过这段时日的努力修炼,今天终于达到了后天四阶。
徐二察觉到了周围真气气机的变化,从入定中醒来,好奇地问:“你升级了?”
“嗯。”凌青鹭也没隐瞒。
徐二眉头动了动,“我能问问吗,从入道到四阶你用了多长时间?”
多长时间?凌青鹭掐指一算,在飞船上入道,之后不久就来了岁星,去鹿鸣学院报名,一个月后开学,如今开学也有将近一个月了……
“两个月吧。”他没当回事。
徐二慢吞吞道:“这种话你告诉我、告诉阿雪就行了,别再告诉别人了。”
“啊?很慢吗?”凌青鹭想到自己只是个B级。
“……”徐二委婉地用星峡俗语表达,“就跟进了一唐怀瑟之门似的……就是嗖的一下那种感觉,你懂吗?”
“呃,意思是很快?”
“你知道玉衡今年多少岁吗?怎么也得有二十五了吧,他从六岁开始修炼,到今天只是个先天中期。你知道隋冰夷吗,明阀里唯一一个没改姓的门徒,她今年得有五十多了吧,也只先天后期。还有楚良骁楚少阀主,当今星峡最年轻的书道宗师,你知道他多大了吗,九十七。”
凌青鹭:“……楚良骁九十七岁?”
徐二道:“今年明阀不是出了一个ss级天才吗?楚良骁就是上上个ss级,他俩之间隔了足有一百年,这百年间,ss级一共只出过三位。可以想见楚良骁的天资有多高。”
“他也确实是百年来修炼速度最快的人,十五岁入道,二十岁先天,六十岁宗师,修炼速度简直像坐火箭一样。”
徐二对凌青鹭叹了一声,“你可能不是很了解常识,修道是越往后越难的,而且一个大境界一个坎。修道者很可能在后天巅峰停留十年,才能迈入先天。又可能在先天巅峰停留一百年,那些悟性极好的,才有机会迈入宗师。”
凌青鹭想到:“也就是说,停留在大境界巅峰的人有很多,修道者之间的实力差别其实并不大?”
“对,”徐二肯定道,“后天巅峰和先天巅峰的人都有很多,否则怎么会有人杰杯只能后天参加、地灵杯只能先天参加的区别?其实参赛的人全都是处于大境界巅峰的人,修道者之间的比拼,不比境界,主要是比道术技巧。”?
凌青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也知道我遭遇过一些事,可能是以前有修道根基,现在才能修炼得快吧。”
徐二看他一眼,也不知道信没信。
从九霄擂台出来,徐二盛情邀请凌青鹭:“我要去打海晶,一起吗?”
不比他一夜暴富,徐二只是个穷小子,时不时就要去刷一下海晶,靠自己赚取修炼资源。
凌青鹭拒绝了,说自己打算去图书馆找一找有没有好用的道术。
到了傍晚,他来到图书馆。
他选好书之后,没有坐在外面大堂,而是直接进了图书管理员的小屋。
因为他是带着琴来的,在外面的话,就算升起隔音幕布,也容易吵到别人。
陈烹世倒也惯着他,考虑到自己时常不在,干脆复制了一张图书管理员的身份识别卡,给了凌青鹭。
不过今天他正好在,凌青鹭进去放下琴,笑道:“今天还要坐在里面忍受噪音?”
陈烹世最开始欣赏不了古琴曲,老皱着眉头说他弹的是噪音。不过听久了之后,反而听出耐性来,如今也很喜欢听了。
凌青鹭为什么会跑到图书管理员的小屋里弹琴?
因为他正在做一件浩大的工作——把工尺谱翻译成简谱。
工尺谱是华夏传统民乐用来记谱子的方法,比减字谱简单多了,不过,星际人还是不认识。
虽然从遗迹里挖掘出了许多乐谱,但由于星际人不认识,所以华夏音乐没能得到复原,琴道都被口水乐和古典乐给占据了。
仔细想来,虽然星际有琴棋书画四大道,可是真正得到了传承的,其实只有书道而已。琴道没有继承真正的华夏音乐,画道也根本不懂写意派的画法。
凌青鹭觉得实在可惜,所以他想尝试给华夏音乐重新打谱,把那些用工尺谱和减字谱记载的音乐,翻译成这个世界的简谱。
这个过程也不简单,主要是因为简谱和工尺谱遵循的乐理十分不同。
古典乐对音律的划分是哆来咪发唆,华夏乐则是黄钟、大吕、太簇……等十二个律。
有意思的是,两者都不约而同地将一个八度划分成了十二个半音。不同的是,华夏乐所使用的划分方式是“三分损益法”,而古典乐使用的划分方式是“十二平均律”。
十二平均律是通过声学原理计算出来的,将一个八度均分成十二等分,每个半音之间的间隔都相同,给人的审美感受也最佳。
三分损益法是靠掰竹子计算的,并不是均分,每个半音之间的间隔也不同。所以黄钟大吕等十二律,并不能和哆来咪发唆等十二个半音一一对应。凌青鹭必须先测出前者的频率,算出它对应后者的哪一个音,才能将工尺谱翻译成简谱。
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工程了。
在他计算并实验的时候,陈烹世就在旁边静静听着。
凌青鹭忙了一下午,等到终于结束的时候,他听到陈烹世轻声说:“你不该这么信任我。”
他也在旁边听了几天了,不可能发现不了凌青鹭在做什么。
他在创造一种新的音乐。
一种不同于口水乐和古典乐的,从未在星峡出现过的音乐!
这么多年,口水乐和古典乐一直在吵吵,到底谁才是正统的华夏音乐。一个嫌弃一个太肤浅,一个嫌弃一个太庄重。
其实大家都知道,它们谁也不是正统的华夏音乐。
华夏音乐都在那些古老的乐谱上,没人能看懂,没人能解出来。
可是凌青鹭!他现在正在做的事,就是从古乐谱上复原古音乐!
不是绞尽脑汁地胡编乱造,是游刃有余地在调试,在编写。
凌青鹭真的是个傻子吗,他到底懂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陈烹世觉得这人的失调症真是不轻,“玉衡的教训还没让你吃够吗?你小子为什么不长记性?”
凌青鹭说:“我长记性了,你没发现吗,我在学校里绝不出风头,也绝不随便跟人结怨。”
“可你现在……”
“陈老师,我就是想开了。我觉得不能这么缩着头过一辈子。你上次问我,我是不是还有五星道术没拿出来,是不是还有更多秘密。是的,我真的有,单看这些乐谱你也知道了,我有许多五星道术。”
“可你一旦暴露……”
“一旦暴露,会有什么后果?”凌青鹭冷静地说,“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保不住它们而已。你可能不懂,陈老师,将这些东西——”
他在光屏上挥了挥手,整个页面缩小,密密麻麻地展示出他复原的每一个乐谱。
“将这些东西传播出去,对我来说并不是坏事。甚至我曾千百次地想过,我来到这个世上的使命,就是传播它们。”
“所以我想开了,做人不能缩头缩脑,做事不能束手束脚,我想在这个世界灿烂地生活,而不是沉浸在被害妄想里终日惶惶。”
陈烹世无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只能笨拙地说:“……别总埋头修炼,常来俱乐部坐坐。”
他的心里腾起一片火热,也许……也许他的直觉没错,也许凌青鹭真的是那个人……那个可以带他们走出黑暗的人。
其实用不着他说,凌青鹭跑俱乐部跑得挺勤的。
他不喜欢星峡那种冷冰冰的氛围,反而喜欢和突变者热火朝天地混在一块儿。
于是这天晚上,他干脆又跟着陈烹世来到湖底。
一进入风铃酒馆,麻将四人组的另外三人就赶紧招呼,“阿鹭你来啦,快来,老元有东西给你。”
元长丰举起两只手,左手托着一个大钟,右手捏着两个小的,对凌青鹭晃了晃。
他道:“是你梦寐以求的吧?”
凌青鹭兴奋道:“老元,我就知道你厉害!”
他上前去拿,结果元长丰扭身一避。
“这么容易就想拿到?哪儿能啊。必须有条件。”
“啥条件,你说。”
“嘿嘿,”老元贼笑了一下,“跟我去蹦迪咋样,蹦一个小时给你一只。”
凌青鹭:“……”
突变者俱乐部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全员喜欢蹦迪,酒馆每晚准时开放蹦迪场,到时候所有人都摇头晃脑地滑入舞池,堪称一个群魔乱舞。
酒馆外面的大厅和走廊里,也到处都是霓虹灯球和劲噪的音乐。
他拜访俱乐部的第二次,正好赶上风铃酒馆的大蹦迪时间,老元试图将他拉入舞池,他连连摇头,死命抱住酒馆里的石柱子。
从那以后,元长丰就开始不遗余力地用各种方式拉他参与蹦迪。
当然,迄今都没成功过。
可是凌青鹭的心在动摇。元长丰手上可是有三件编钟,三件哎!要不然就……稍微牺牲一下形象?反正这是在星际,大梁那边又不会有人知道。
他心思转了转,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这种时候,一个人多才多艺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行。”他答应了,“但到时候我要在台上,而且我自己爱怎么蹦怎么蹦,你不能干预。”
元长丰哪里会不答应,他愿意上台去蹦,反而大出他们的预料呢。
蹦迪时间很快就到了,几位变异程度还不算深的姑娘开始上台跳舞,其中有人大声呼喊出凌青鹭的名字,邀请他上台同蹦。
凌青鹭在这个俱乐部里还是比较知名的,主要是因为他既属于突变者,又不属于突变者。其他那些能治愈的突变者都不会拿自己当突变者看待,只有他,不但不嫌弃这个身份,还很喜欢和他们混在一起。
可能是脑子上确实有点大病吧……
凌青鹭倒提一柄软剑上了台,众人兴奋欢呼,dj为他切歌,姑娘们在他旁边舞动。
他唇边泄出一丝智珠在握的笑。
哼,区区雕虫小技就妄图让朕仪态全失,你们小看朕啦!
动词打次,新的歌曲十分激扬,节奏刚刚步入正规,一道亮色的剑光从凌青鹭手中甩出!
刚刚喝了点酒,又被鼓点震得上头,正可谓“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剑光掠过,侠客的身形掠过,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一势白蛇吐信,一势青龙出水,一势仙人指路,一势换月摘星。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全场所有的音乐和灯光,所有的欢呼和人群,全都成为了他的陪衬。人们停止了舞动,愣愣地看着这段奇怪的舞蹈,看不懂,却从中感受出豪情万丈。
卡着音乐的节点,凌青鹭收势而立,但是dj却忘记了切歌,全场陡然一静。还在动的东西除了灯球,只剩下凌青鹭在台上微微起伏的胸膛、微微粗重的喘息。
等他终于下了台,元长丰冲过来问:“那是什么,刚才那是什么?”
凌青鹭答道:“剑舞。”
“教我!”元长丰毫不犹豫地说。
凌青鹭:“……啊?”
“太帅了,简直是舞池绝杀,教我。”老元软声恳求,也不拿架子了,直接把三个编钟塞到凌青鹭怀里。
不光只有他想学,大家都十分想学。凌青鹭抽了抽嘴角,不由脑补出所有人背着一把软剑,在铿锵的音乐声里刀光剑影的场面……
“好吧,”他灵机一动,“那我们就从太极剑开始学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