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045【古代】

月色清明。

周云淡一脚揣开凌青鹭的房门,“狗官,要不要来喝酒?”

凌青鹭的双手还抹在琴上,立刻触电般收回。

周云淡眼神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将酒坛朝他一扔,“今夜无人陪我共醉,就拿你顶一顶吧。”

凌青鹭勉强接住酒坛,“你发什么疯?我要睡觉,恕不奉陪。”

“怎么,怕我套你的话?”

“你可没这个本事。”

周云淡挑眉,眸中有淡淡的质疑,“是你在弹琴?你一个缁衣卫武官,怎么会弹琴?”

凌青鹭一哂,似乎这是什么相当可笑的问题,他自然道:“缁衣卫为什么不能会弹琴?我与陛下同年同月同日生,情同手足,陛下乐意费心教我,不行吗。”

他提及此事,只为强调自己和皇帝关系亲厚。这也是在给自己的人设打补丁,否则一个缁衣卫随随便便就能决定招抚反贼的大事,有点说不通。

“你的琴技是皇帝亲自教的?”不料周云淡听后,反应了过来,“等等,你和皇帝同一天生人?那岂不是……昨天?昨天是你的生辰?嚯,还是二十岁整寿,加冠之日?”

“是啊。”凌青鹭坦然道,“原本打算庆祝一场,结果被你破坏了。”

周云淡丝毫不感到内疚,“这有什么的,本将军也没行过冠礼。”他大大咧咧道,“来,饮酒!”

凌青鹭道:“鲁东人豪爽,自然是不讲究这些虚礼。”

“那你可就错了,鲁东是顶顶遵循礼教的地方。别忘了这是谁的故乡,那家人至今还在这里坑蒙拐骗呢。”

凌青鹭扑哧一笑,马上正色:“你怎会未行冠礼?”

“也是让什么事耽搁了吧,不太记得了。”

不论及公事,两人倒是能心平气和地交流下去。

第二天上午,仍是会见周良,商议招抚之事。

只谈了一个时辰,双方都意识到这样只会僵持不下。

杨杰留在里面继续舌战,凌青鹭被周云淡叫了出来。后者对他说:“我说过要给你看两样东西,昨天只是第一样,走,今天带你去看第二样。”

他带凌青鹭来到了外城墙根下,这里有一片糟乱的棚户区。

棚户区里脏污遍地,弥漫着臭味和血腥味。地面上搭着一些破帐篷,铺着一些干草席。草席上躺着许多黝黑干瘦的人,大多带伤,甚至有的断了胳膊或腿。

像是流民的施粥棚,又像战后的伤兵营。

整个场面异常惨烈,闻者触目,见者惊心。

凌青鹭远远一看,就有些心惊肉跳。

周云淡正要带他走进去,他却驻足,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雪衣,纤尘不染,衣摆上连泥边也没有。腰带金丝扣玉,袖口银线攒珠。

周云淡见他这幅做派,还以为他嫌脏嫌臭,张口就要挖苦。

却见凌青鹭抬脚一迈,踩入了前方的泥坑,飞起满身泥点。

他当着周云淡的面脱下外衣,放到地上揉了几把,才重新穿起来,并将腰带反扣,遮住金玉,露出内层的里衬。

他弯下身子,在地上将手抓脏,抹了抹衣领袖口。又撕烂一条衣摆,系住头发。最后摘下玉簪。

方才那九天云外的绝世剑客,顿时变成了落魄邋遢的凡夫俗子。

失去了光鲜的衣着,似乎他整个人的光彩都跟着黯淡几分,却把周云淡看得心鼓一擂,久久不能别眼。

凌青鹭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了一句:“我刚刚那样不好,和他们差别太大了,让他们看了会难受。”

周云淡移开目光,几秒后又移回来。

八个字跳进了他的心里。

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两人走入棚户区,周云淡问他:“能看出这些是什么人吗?”

凌青鹭摇头,他还没有这么见多识广,“若是流民,怎会伤重至此,若是伤兵,又怎会有这么多老幼妇孺?”

“这是被倭寇侵袭过的沿海流民。”

“这、这些都是倭寇干的?”

“你跟在皇帝身边,应该也见识过不少政事,你有没有听说过从鲁东到江南一带,倭寇有多么猖獗?”

凌青鹭慢慢道:“很少收到这样的奏报……至少近五年来,越发少了。”

“那是因为近五年民乱丛生,官员为了粉饰太平,自然就不报倭寇的消息了。至于那些受灾的村子?呵,算他们倒霉。”

走着走着,周云淡脚步停住。凌青鹭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前面不远处的破草席子上,一个眼神呆滞的女人被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搂在怀里,两人都在休息,显然是饥饿到失去了力气。

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们的臂弯间却捧着一个婴孩的骨架。

“你这辈子见过最残忍的人,是什么样的?”周云淡问他。

“啊?”凌青鹭回过神来,“是魏将发的军队吧。”

“那是够凶残的,”周云淡冷冷一笑,“可他们再凶残,也不过是烧杀抢掠、奸/淫/妇女而已。”

不过是烧杀抢掠、奸/淫/妇女……不过是。

多么骇人的一句话。

“你知道倭寇会做什么吗?他们会开盘下注,赌孕妇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再将这孕妇活活剖开,取出孩子绑在竹竿上,用开水浇死,比谁的惨叫声更大。烫熟的肉脱落下来,最后就只剩一副骨架。”他拿手一指,“这个女人运气好,倭寇入侵时正在临盆,所以她没被活剖,保住了一命。”

“你管这叫运气好?”凌青鹭不寒而栗。

“当然。因为还有更坏的。还有很多。”

周云淡又往前走,凌青鹭默默跟上。

“倭寇和普通人不一样,残忍是他们的民族性。他们出生的江户岛物产贫瘠,常年地动海啸,人在那种地方,只能像兽一样活着,所以你没办法在他们身上看到人性。而且,他们又是海寇。海寇是最残忍的匪类,他们远离土地,每天睁眼就是漫无边际的大海,心性太容易扭曲。”

“现在官兵围城,我没办法带你去看倭寇侵袭后的村庄,可你看到眼下这幅惨景,应该也能想象一二。”

“听说南边情况要好一些。”他又道,“闽粤那一片的海岸,由于远离江户岛,遭遇的倭寇倒是不多。而且那边有大海寇,可以保护民众——咱们的海寇和外边的不一样,名为海寇,实为海商,从不掠夺,主要是跟泰西人做生意的。”

他转过身子,对凌青鹭说:“你瞧,可笑不可笑,梁朝的百姓,反倒要梁朝的贼寇去保护。更可笑的是,满朝文武都对这个真相视而不见,他们居然相信倭寇有七成都是国人,都是这些违反海禁的海商。”

凌青鹭道:“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又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我是在帮你。”周云淡一笑,“我要告诉你鲁东会反的根本原因,知道了原因之后,只要你从根本上解决掉它,还怕鲁东不能平定吗?”

反贼头子哪会有这样好心,这是在游说自己了,凌青鹭知道。

不过他倒想看看,这人能说出什么花来。“你的意思是,鲁东造反的根源,和海寇有关?”

周云淡对他娓娓道来:

“鲁东沿海一带的豪强和富绅,大都参与海贸走私,一是利润实在可观,二也是为了联手建立一支海防力量,保护自己的庄子和寨子。”

“直到平康三年,鲁东市舶司被卷入一桩党争案中,两派争斗之下,罢黜了整个市舶司,整整十年再未重建。鲁东和江户的官方贸易就断了。江户物资匮乏,依赖和大梁的贸易而生存,失去重要的贸易来源之后,江户幕府暗中鼓励倭寇抢劫,鲁东沿岸的倭寇因此更加猖狂。”

“海商和豪强们渐渐顶不住了,可是大梁的水师天天都在比烂,根本指望不上。不得已,诸位豪杰只好扩张了私人武力……扩张到一个很危险的地步,一个足以将他们打入’倭寇‘行列的地步。”

周云淡话语中有着淡淡的嘲讽,“鲁东海商固然违反海禁,参与走私,却从不掠夺民众一针一线,扛起枪炮只为自保。可是朝中的那群昏官,根本分不清海寇和海商的区别。”

“平康九年,倭寇大规模入侵,朝廷终于下定决心剿灭,遂派出大量军队。海商欢天喜地,主动投靠官军,协助剿倭,哪知自己也在被剿的行列。官军以为他们和倭寇是一路货色,并不相信他们会实心归附朝廷,所以在抗倭刚有起色的时候,就回身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当时鲁东海商的盟主,临终前长啸道:’死吾一人,恐苦鲁东百姓!‘”

“海商损失惨重,愤而退守自保,恰逢倭寇也自己退了,官军以为抗倭大获全胜,就喜滋滋地凯旋了。殊不知,鲁东失去海商力量之后,真正惨烈的抗倭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可是从这一刻之后的抗倭,再未被官员书写在奏折上,因为抗倭事业已经’大获全胜‘。”

“平康十年,吾父在灵山湾揭竿而起,联络了残余的海商组织,聚集八千水师精兵,不费吹灰之力就取了莱登二州。其后西进青州,在水师的配合下,从北海岸和南海岸两路扑入,也是轻取速胜。一路招纳豪强,成势的速度快到连我们自己都没预料,仅用三年就差点得了鲁东。”

周云淡转过身来,望着他,“这就是鲁东叛乱、周家崛起的来龙去脉。”

“你听出鲁东造反的原因了吗?”

凌青鹭沉默片刻,开口道:“海禁。”

他已然意识到,周贼也不是铁板一块,其实可以分成两拨人。一拨是以周家为首的内地豪强;一拨是海商富绅。前者是真想造反,后者是真想投降。

所以周家此次,其实是一半假降、一半真降。

富绅显然更热衷于出海做生意,而不是造反。只要给他们出海权,再给一定的水师团练,他们就不会再觊觎北宁。那么周氏的党羽也可以算折了一半。

他又道:“你倒也坦诚,竟能将这些都说给我听。”

“我不说你也会自己查。更何况,从最开始家父联络海商时,这便是海商提出的要求。如今大功告成,我周家当然要为他们争取,才不会背信弃义。”

凌青鹭沉思。

来到青州之前,如果有人告诉他他会答应周氏的条件,他一定觉得此人脑子坏了。团练和出海权,一个象征着兵力,一个象征着财富,要是答应了,和直接把龙椅让给周云淡有啥区别。

却没想到,这家伙真的说动了他。

仔细一想,他不给,难道鲁东就会放弃吗?出海权就不用说了,很显然海禁在鲁东只是个摆设。同时,他们仍然会偷养私兵,那八千水师又会转入地下,重新成为海商的私人武装。

那还不如放在明面上,至少让自己看个清楚明白。

凌青鹭心中有了定计。

他对周云淡说:“你可知道开海禁是多大的事,要受到天下多少人的反对?当今那么多高官士绅坚持海禁,就是因为他们自己就偷偷参与走私,深知其中的巨大利润。”

周云淡道:“仅在鲁东……不,仅在莱登二府试行,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凌青鹭深深看了他一眼。

经过这么久在星峡的耳濡目染,他也知道许多事情了。莱登只要开了海禁,必定会成为大梁朝的重要港口,吸引无数商人落脚。在短时间内,经济会迅速活跃起来。

只要经济活跃,就什么都活跃了,未来也就有了无限的可能性。周云淡竟有如此敏锐的嗅觉,实在让人不敢小觑。

凌青鹭道:“好,我可以替陛下做主,答应给莱州府和登州府发放五百张海贸通商凭证,身携凭证者可以下海经商,并有资格申请水师团练的保驾护航。”

“我只给你水师团练,并且只有八千名额,周氏旗下的步兵必须自行解散。令尊可得受封灵顺伯,接掌二州军政大权,但你,周云淡,你这个人——必须随我回北宁。”

“你就回北宁,给陛下养马吧。”

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本意是评价李煜的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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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汪直(明)。

这个人是明朝的大走私商,私人舰队的规模冠绝东亚,屡次帮助朝廷抗倭,还接受了招安。但最后被朝廷背刺了。

当时的官员不了解海上的道道,认为倭寇七成都是中国人,而汪直就是最大的倭寇,只要把他杀了就能平定倭患。

汪直被砍头的时候说了这句话,后来果然应验了,他的舰队解散之后,倭患不但没有平定,反而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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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是,倭入桃渚,官庾民舍焚劫,驱掠少壮,发掘冢墓。束婴孩竿上,沃以沸汤,视其啼号,拍手笑乐。得孕妇卜度男女,刳视中否为胜负饮酒,积骸如陵。

——《明史纪事本末·沿海倭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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