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脸上这道疤啊?当然是保护陛下时不慎为奸人所害。”花坛边,一个疤脸书生笑眯眯地对眼睛瞪得溜圆的小侍女说道。
“官兵和你们周家立场相对,你不理解也属正常……哦,你能理解?是啊是啊,在下也是忠君报国嘛。”
“皇帝长什么样?他可帅了,身长八尺,龙章凤姿,一身风雅冠绝当世……比不比得过周少将军?这不废话吗,周云淡山野村夫,怎敢攀比这浊世佳公子?”
“还有啊……”
疤脸书生滔滔不绝,将听故事的小侍女唬得一愣一愣。
直觉火候差不多了,他才状似不经意地问:“说起来,周府的公子真多,几位公子的母亲应该不是同一人吧,周将军艳福不浅嘛。”
小侍女立刻反驳:“什么啊,我们将军和夫人鹣鲽情深,三位公子都是夫人所出。”
“那还有一位咧?”
“你是说少将军……”
这个正在套话的疤脸男,正是被海计从北宁派过来的杨杰。
凌青鹭入青州,需要一个助手协助行事。他纠结一番,最终还是决定不带张小角。对方关心则乱,容易露出端倪。
一番挑拣,居然是生面孔杨杰最为合适。此人虽是个书生,却因为脸上有疤,很适合伪装成缁衣卫的手下。兼之满嘴的花言巧语,擅于打探消息。
当天中午凌青鹭入城,下午杨杰就开始和周宅里的各种人攀关系。
到了晚上,他直接带着消息去找凌青鹭。
“大人,”为防隔墙有耳,他的称呼含糊不清,“周云淡的身世的确有问题,他生母不详,整个内宅人尽皆知。但另一方面,他和周氏父子的关系又特别好,宛若真正的至亲。”
说到这里,他阴诡一笑,“若能从他的身世入手,巧施离间计,从内部瓦解周氏,那就再好不过了。只是还需要最后一道实证。大人宽心,属下有一法子,百分百可以测得他是否为天阉。”
凌青鹭道:“别是什么下三滥的招数。”
杨杰道:“大人端雅无双,自然看不上属下这点不入流的东西。可属下以为不拘什么招数,好用管用就行。”
凌青鹭摇头:“只怕你小瞧周云淡了……不要做无谓之事。”
杨杰没料到他会拒绝,面色一苦,“可属下已经说动了一个婢女,而且把药粉交给她了……”
凌青鹭脸一黑,“快去追回来!咱们是来当使臣的,不是来搅和事的!”
杨杰能被海计派来当助手,自然有过人之处。第一是他有张三寸不烂之舌,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第二是他脸皮奇厚,几乎没有羞耻心。这样的人比较适合上谈判桌。
但他的小动作太多了,眼界也十分小家子气,还需再磨炼磨炼。
杨杰急忙去阻止,然而晚了一步。
于是,进入青州城的第一个晚上,凌青鹭的手下唆使婢女往周云淡的茶水里下了一包春、药。
少将军没有中招。他的舌头才一碰到茶水,就觉出了不对。
第二天一早,凌青鹭起床舞剑时,院子的门突然被冲开,周云淡一身悍戾,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他见了凌青鹭,直接冷脸道:“狗官!独身舞剑岂不寂寞?让某来领教领教你的功夫!”
说完,竟是连兵器也不用,赤手空拳就冲了上来。
他一上来就扳住他的手腕,两手一转缴了他的剑,和他肉搏起来。这场面一点也不赏心悦目,内行人勉强能看出几份惊心动魄,外行人却只看到两个大男人在摔来摔去。
凌青鹭不意外有此一战,挥拳迎上。其实他从小习武,打架非常厉害,但不知道为什么,周云淡就像个打架怪物一样,从体格到力气全方位碾压他。对方用拳头硬打,凌青鹭只能拼技巧,四两拨千斤,用巧劲擒拿,闪转腾挪,总是能准确避开要害。
但终归还是不敌。周云淡一拳打在他的腰腹,让他面露痛色。而对方毫不客气,下一拳直接打在他脸上,他的面颊被打歪过去,一时难以招架。更加剧烈的力道从前胸袭来,周云淡最后一拳,让凌青鹭胸背一塌,整个身体向后倒去。
周云淡直接扑上来压制他,两人开始以柔术较量,四肢相互牵制,扭成奇怪的姿势,谁都不肯轻易认输。
凌青鹭最终还是落败。
他看去,却见那双眼眸里涌动着冰冷的怒意。
周云淡冷冷道:“狗官,这警告我只说一遍——打消你的心思,别做不该做的事。”
凌青鹭道:“你口口声声叫我狗官,应当不会忘记我是朝廷命官而你仍是个反贼。你我既然为敌,有什么不能做的事?”
周云淡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唆使皇太弟逼宫夺权,应该只控制了熊罴营,还没控制鹰鹯营吧。大部分朝臣都在鹰鹯,只要我放何癞子去通风报信,你猜他们能闹出什么事来!”
他一气说完,胸膛有些起伏,又道:“我擒了何癞子,本该直接让他去找那些大臣报信,而不是先跟你谈判。可我没有这样做,你明不明白,男儿生于斯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凌青鹭一怔。
“惩治贪官是件好事,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所以我不想用阴诡手段去破坏你家皇帝的计划。本以为你也是光风霁月的人,不料却用出这种下三滥的伎俩!”
周云淡卸了力道,翻身而起,居高临下地打量他片刻,甩袖而走,“你跟我来!”
他带凌青鹭来到了自己的书房中。
越过明堂,转过重重书架,桌案设在最靠里的一间。
桌案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舆图,上面用朱砂勾勾画画,还写着四个大字——先南后北。
“我为何非要邀你来青州?因为我想给你看两样东西,这就是第一样。”
他指着那四个大字说道:“这是周氏取天下的策略,先南后北。先金陵再北宁。先扩张地盘,再称王称霸。”
凌青鹭心中满是荒谬,有谁能描绘一下眼前这个场景有多出格?对面一个反贼头子,竟然在给他这个天下之主讲解造反的路线。
周云淡的心气已经平复下来,他对凌青鹭说:“你胸怀大略,应该知道,在当今环境下,这并不是一个聪明的策略。”
他说的没错。
放在几百年前,在那个藩镇并起、群雄逐鹿的时代,这种稳扎稳打的路线自然是没错的。可现在世道变了,现在是一个生不出军阀的世道。
国朝文武分立,对武将严加制衡,只在边镇和京师囤兵,地方上却兵力空虚。一旦卫所糜烂,地方上就毫无战斗力了,所以今日的农民起义才会难以遏止。
地方上没有军阀,边镇上也没有。
儒学教化了一千年,忠君思想深入人心,又因为边镇大多苦寒,只能依靠朝廷的补给来生存,所以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都十分听话。只有蜀地,既是富庶天府又是囤兵重镇,所以才出了一个赵和。
数百年前还有世家、还有与皇族共治天下的高门华第,如今经过几百年科举分化,世家也已被士绅取代,像那种可以凭一己之力撼动帝国的大势力早就不复存在,故而谋朝篡位的事也很少见。
既无割据,又无篡权。所以在今日大梁,四处造反的都是农民。
几百农民一聚,就成了一伙流寇。流寇无组织无纪律,打着造反的旗号四处抢劫。菜鸡互啄之下,只要有一个稍微成点气候的,就会吸引四方来投,迅速坐大。
这样的造反环境,更适合携势速进,而不是稳扎稳打。对周氏来说,直捣北宁才是上策。否则等别家入主北宁,掀起了浩大声势,自家的黄花菜都凉了。
这个先南后北的政策不说愚蠢,也绝对可以说不聪明。
那舆图上留下的种种痕迹,证明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可为什么他深思熟虑过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凌青鹭洗耳恭听。
周云淡走向旁边的软榻,对他说道:“坐。”
他的语气已经完全平和下来,待凌青鹭坐下,亲自给他斟茶,还戏谑道:“放心喝,这里面可没下药。”
凌青鹭心里一窘,下春、药这事真是太龌龊了……肯定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黑历史!
他表面却嘴硬道:“你我两个大男人,有什么不放心的。”
周云淡道:“你是不是很疑惑,我为什么甘于放弃鲁东的天然优势,不选择北进,而选择南下?”
凌青鹭不语。
周云淡又道:“你知道大梁最大的敌人是谁吗?”
最大的敌人?
周氏?赵和?还是黄天教?
凌青鹭道:“是大梁自己。”
周云淡有些意外,“你这狗官倒还有些觉悟。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指的是外敌。”
凌青鹭抬起头来,深深看入他的眼底。
“你是说,北虏。”
周云淡与他对视片刻,移开视线,“北虏已有三年未曾犯境,我还当所有人都忘了他们呢。”
凌青鹭心中的触动一点也不比他少。
是啊,仅仅三年没有犯境,天下人就忘记了北方鞑子的危害。
从蓟门关破以来,他从北宁一路到鲁东,游说过许多人,同许多人话天下论古今,说的从来都是境内如何如何、逆贼如何如何……没有人对他讲过,北虏如何如何。
直到今日,竟是一个草莽出身的悍匪坐在这里,告诉他:
“北宁城中,不光有掌天下的权力,更有护天下的责任。谁入主北宁,谁就必须扛起抵御北虏的重担。谁坐在那把龙椅上,谁就得为两万万黎民的命运负责。”
他自然不知道,对面风姿卓绝的青年,正是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
“所以大梁暂时还不能亡。”周云淡说,“一旦北宁城破,旧帝国倒塌,新帝国未起,若北虏在此时南下,中原就将面临一场不亚于数百年前胡人乱华的浩劫!”
“总有一日,我定攻破梁都,站上那紫禁城最高的位置。可那一日,我必然已做好万全准备,笃定这天下权柄的交替,不会影响抗击北虏的防线。”
他说完,周围凝聚着一股安静。
凌青鹭端起茶,薄唇一抿,细细的簌簌声从他喉头滑下。
吭,茶盏轻轻磕在木桌上。
从雕花窗中投射进来的阳光,汆透书房静谧荫凉的空气,点染在两个人脸上。花纹轮转,光耀浮动。
凌青鹭一时竟参不透自己的心情。
许久之后,他淡淡道:“还以为周少将军是个劲敌,不料其实是个傻子。你宁肯放弃大好优势,选择先南后北的路线,也要支援梁廷北抗。却不知梁廷从上到下一把子软弱,未必如你所愿。他日真有北虏入侵,陛下说不定会第一时间迁都金陵,让你这个傻子顶上去。”
周云淡道:“你寻思你家陛下是什么聪明人吗?甘为北宁赴死难道不是傻子行径,不顾后果清洗朝堂难道不是傻子行径?天底下的人,不能净做聪明事。”
凌青鹭怪笑一声:“你倒仰慕他。”
“屁的仰慕,只是人家总比你这个天天想着挑唆别人家事的坏东西好多了。”
“我什么时候挑唆你的家事了?”
“那你追查我身世做什么?”
“好奇也不行?”
周云淡冷笑:“未免将来哪天不明原因地**了,本将军不妨光明正大告诉你。没错,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那又如何,一道血缘而已,能说明什么?”
“如果真不能说明什么,你也不会至今不敢近女色。”
周云淡扫他一眼,“你错了,我不肯留后,不是为了防备父亲猜忌,而是真心要将权力留在周氏。以我今日权势之盛,日后若有儿子,他受不住手下派系的撺掇,必定与弟弟的儿子起嫌隙,我又怎能坐视那不忍言之事发生?”
凌青鹭心里顿时滋味难辨,不再说话。
周家人能够毫不犹豫地将权力交予周云淡,周云淡也能够毫不犹豫地为周家捐弃女色。他们每一个人都愿意为对方付出所有。
这才是家。
周云淡见他眼中划过艳羡,心道他从小被选为缁衣卫,必是无父无母之人,也就不再戳他的痛处,强调道:“狗官,你听好了,家人是本将军的底线。你不对我的家事下手,我也不会对你使什么阴招,若你心思歪了,动了那挑拨离间的念头,就休怪本将军不客气了。今日揍你一顿,就是让你知道教训。”
凌青鹭脸上被他打了一拳,嘴角发青,不过周云淡也没好到哪去,他的眼下也青了一块。
两人互相看看,各自冷笑,别开头去。
但是到了周良面前,周云淡对他的态度就变了,肯装出那么点尊敬朝廷使臣的意思了。
凌青鹭昨天入城安顿,今早和周云淡打了一架,今天上午才是正式工作安排——会见周良和一干勇进军高层,商量招安的事。
他没办法,只能顶着嘴角的乌青过去。幸好还有周少将军这个难兄难弟。
谈了一上午,并没有什么结果。
周家人坚持自己的诉求,要莱登,要团练,要出海权。
凌青鹭是招抚又不是割地,能答应才怪。
但他也不再像最初那样坚持,而是开始思索变通之法。不得不承认,晨间周云淡的一席话,在他心中留下了浓重的痕迹。
如果周氏可以贯彻先南后北的政策,那对北宁而言,其实成了一道阻挠南方叛军的屏障。
这么一看,给鲁东些人手和钱财也是好事。但若长此以往,周云淡难免成为他心头一大患。
如今身边也没个幕僚,所有事都必须自己做主,到了晚上,凌青鹭想这事想得头疼。
睡不着,又不敢在陌生地方进入星际,索性起身,抚琴静心。
抚的仍是那曲《高山》。他的高山与时下流行的高山并不一样,他谈的是旧琴谱中的古调。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已经没几人知道这支古调的旋律。它所歌颂的泠泠风骨,更是举世遍寻而不得。
然而,不一会儿,隔墙传来了一阵箫声。
也是古调,低低呜咽,似在叙说一个柔肠百转又回肠荡气的故事。
琴不知道萧按着什么节奏,萧也不知道琴按着什么节奏,它们是在这个夜晚偶然相逢的陌生之音,无法彼此迎合,亦不会迎合彼此。
但琴箫的声音仍旧在月下缠绕,完美契合。
上阙奏完,却无人停止,下阕紧接着响起,《高山》变成了《高山流水》。
酣畅淋漓,意犹未尽。
小剧场仅为脑洞
《翻译家》
1
反贼:我是你的什么?
皇帝:(冷笑)心头大患
反贼:(满足)
皇帝:??
2
皇帝:你在觊觎我身下的位置!(龙椅)
反贼:我在觊觎你身下的位置!(口口)
3
皇帝:你我宿敌,无话可说。
反贼:(我懂)宿命牵绊,心照不宣。
4
谁更会说情话?
皇帝:我不会说。
反贼:但我会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044【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