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043【古代】

在凌青鹭从小受到的教育里,谈判当中先提出诉求的那一方,似乎总是会吃点亏,叫做“失去主动权”。两方如果要谈判,一般先极尽试探,对各自的目的和底线心里有数之后,再摆盘上正菜。

周云淡却全然无视这种规律,上来就说:“如今时局焦灼,你我各受煎熬,何不双双退一步?”

凌青鹭愣了一下,随口扯犊子:“时局焦灼?官军已经围城青州,只待会合虎贲,取你一个小小的府城还不是探囊取物?你从哪里看出来的”“行了。”周云淡直接打断。

“都不是糊涂人,就别整浆糊事了。蜀中大军入京在即,北宁亟需一支坐镇的军队。我周氏不怕跟你死磕,可你官兵耗得起吗?”他冷笑道。

“……”凌青鹭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儿,虽然他也是个爽快人,可也没见过这么直言直语的。

“看来你们周家,真是打算弃暗投明报效朝廷了,”最后他说,“不过你找错人了,我只是个小小的护卫,左右不了招安大事。”

“小小的护卫?皇帝派你单骑入鲁东,将鲁东大局全权交于你手,岂非是交托身家性命的信任?我说了,别整这些浆糊事,咱们要谈就好好谈,开诚布公地谈。”

凌青鹭多看了他几眼,不由道:“你平素都是这么行事的吗?”

“怎么,”周云淡咧嘴一笑,“你认为本将军是个愣头青,全然不懂官场里虚与委蛇的那一套?非也,晏狗官,我这么同你讲话,只因为你是可以这么讲话的人。换个人来,你看我是什么风格。”

凌青鹭不置可否,“就算你我都有和谈的需求,也是你献降,我招抚。贵将军这趾高气扬的态度,我没看到丝毫诚意。”

“诚意是什么屁,难道本将现在给你三跪九叩,你就能看到诚意了,就能相信周氏是真心归降,不会前脚举白旗后脚又举反旗?”

凌青鹭正待反驳,心中突然警钟大作,他发现,由于周云淡过于不按常理出牌,导致谈话到现在一直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他不再纠缠于细枝末节,当即说道:“好,咱们且不论诚意,更不究真心,明码摆价,直抒诉求!”

周云淡笑道:“好!这才是英雄气概!”

“我勇进军愿意归顺朝廷,退守莱登,为君上把守鲁东边境的漫长海岸。”他说,“只是当地海寇猖狂,时有大贼犯境,而卫所竟毫无招架还手之力。为了能更好地报效朝廷,我周家须保留一个自办团练的资格。”

凌青鹭微微眯眼,“既然你周家愿意迷途知返,朝廷自当是欢迎的。什么报效的话也不必再说,陛下不指望你为大梁抛头颅洒热血,只要安分守己,少不了你的显赫富贵。”

周云淡哼笑一声:“这显赫富贵能分到本将头上,能分到本将麾下八千水师精兵的头上吗?你要这么干,他们可不依。”

凌青鹭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

随即转身坐在亭中石凳上,冲他招了招手,“站着不累吗?坐下说。”

等对方真来坐下,又看着他手里的酒坛道:“什么酒,分我尝尝。”

周云淡将酒坛往桌上一墩,酒液叩壁的叮咚声在坛里摇来晃去。

凌青鹭拎起酒坛闻了闻,双手捧起坛底,慢慢向口中倾斜。不料突然一只大掌拍来,托着酒坛吨吨吨就给他灌了几口。

凌青鹭急忙摆脱,侧身咳了几声,发现自己从下颌到前襟一片湿透,不雅极了。他恼怒道:“你有什么毛病?”

周云淡一笑:“我这酒,不是你们贵人府邸里窖藏五十年的琼浆玉液,而是山野粗汉自酿的烧刀子,须得一口闷下去,从舌尖烧到心口,那才叫一个爽快。”

说罢,他单指扣住酒坛,提起来豪饮一番,末了“哈”了一声,递给凌青鹭,“你再试试。”

“不用了。”凌青鹭酒量小,不愿意喝酒误事,而且他只是寻个借口理清思绪。

招降反贼,一般分三种情况。第一种是对方真的降了,解散了队伍,编入朝廷编制,当个没实权的小官——恰似齐天大圣受封弼马温。

第二种是诈降,前脚举白旗后脚举反旗。

周云淡属于第三种,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投降,但他心中反意未消,过不了两年还是会反。

这并不出乎凌青鹭的预料,当初目睹周云淡从青石关逃走时,他就知道了今天的结果。

而官兵这一方,出于各种各样的考虑,也不得不接受他的献降。所以招抚周氏的大方向是定了的,区别就在于,双方在和谈过程中,分别能争取到什么利益。

凌青鹭自然是希望,周氏的势力越小越好。

周云淡则明确提出:第一,周氏要保留莱州和登州;第二,周氏要得到自办团练的权限。

团练就是民间地方武装。一般在各地战乱四起、朝廷发不出军饷的时候,会颁布政令让民众自行组织团练,以抵御贼寇。

团练之限一开,地方上板上钉钉会出现武装割据,也就是藩镇军阀。

如果周氏父子仅仅想控制莱登二州,凌青鹭可以满足。他会要求他们解散军队,封他们做地方卫所的上官。一个莱州卫五千人,一个登州卫五千人,周氏父子就是再折腾,也只能在万人的规模上折腾。

但要是给他们团练之权,那就不一样了,借此名目发展出十万军队也不离奇。

凌青鹭自然不肯答应,于是警告他最好安分守己,周云淡却说,就算他安分守己,他麾下的八千水师精兵也会不依。

这就是朝廷最拿他没办法的地方。周家为什么敢把莱州和登州盘成自己的地盘,就是因为他们有水师,而朝廷没有。或者说,朝廷的水师早已糜烂成水鬼。

凌青鹭望着男人俊朗的眉眼,突然悟出了:此人看着锐直,其实是顶顶奸诈之徒!

勇进军的情况比晋西起义军稍好一点,但还是改不了农民军的本质,也摆脱不了农民军的局限性。看来周云淡已经意识到,只要这支队伍一日还是农民军,就一日不可能成事。

利用魏将发逼迫四营回援的计策失败了,他却发现:这也许不是件坏事。

他可以借此遏住勇进军的扩张**,在莱州和登州这两个小地方暂时停驻,完成一次转型。让自己这伙人从土匪变成真正的军队,从聚众作乱的豪杰,变成一个具有核心竞争力的政权。

他野心泼天。他不想做乡野贼寇,他要成为一方雄主。

从周云淡好整以暇的目光中,凌青鹭感受到的是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危险。这男人盯着的是他身下的位置,是那张金碧华彩的龙椅。他固然正坐在这里笑着同他分酒,可他最终的目标是捣破皇城,砍下他的人头!

敌人。

凌青鹭很少生出这样的感觉,对朝中反对他的大臣没有,对凌玄泽没有,就连对玉衡也没有。素来同他作过对的那些人,大部分并未被他看在眼里。他们可能是一时的拦路虎,却不是值得全神警惕的敌人。

他的视线从酒坛上移开,“莱登二州可以给你,但团练太过分了,绝对不行。”

周云淡挑眉,“这就过分了?更过分的本将军还没提呢。”

“你还想要什么?”

“出海权。”

凌青鹭猛然抬眼。

周云淡与他对视,两人的眼神间似乎能碰撞出刀子来,谁也不肯相让。

直到凌青鹭一掌扣住酒坛,狠狠灌了一口,一下从舌尖烧到胸膛,他才起身,眉眼冷厉:“既然周氏没有丝毫归顺的诚意,今天还是就此作罢吧。”

如果说要团练权是为了军,那么要出海权就是为了财。

答应周云淡的条件,令他军财两得,和直接退位让贤又有什么区别?

周云淡对他的背影道:“晏百户别着急,慢慢考虑也没关系,本将还想邀百户到青州小住几日,去见一个人呢。”

凌青鹭驻足。

他回身,“你说什么?”

周云淡:“何癞子在我手上。”

他又说:“从你口中听说了北宁的消息,我不信邪,连夜派人打探,不料得回了一桩意外情报。新君果然英明神武雄才大略,竟敢做这样的事。本将也不得不佩服。”

凌青鹭后退一步,缓缓笑道:“可你还是抓回了何癞子,用作威胁我的把柄。”

何癞子是内阁首辅何昌酩的管家,如果让他把抄家的消息带给那群文臣知道,后者有的是办法煽动武将起事,令本已落定的军权再次旁落。

要收拾这群文臣,必须在其猝不及防间一网打尽,直接判刑,不给他们任何腾挪余地。

“不敢。”周云淡也起身,步步向他逼近,“这场交手是我惨败,以致现在不得不向你屈膝投降。主动权从头到尾都掌握在你手上,我有什么资格威胁你?”

他口中说着这样的话,步伐却截然相反,以极具威胁之姿向凌青鹭靠近,直到将他逼得后背撞在立柱上。

“本将军只是想邀晏百户入城做客,好好商量一下献降之事,仅此而已。”

他注视着凌青鹭,保证道:“三天,仅仅三天。如果三天我都不能说动你答应条件,一定放你出来。”

凌青鹭垂眸。

他想起海计捎来的那封信中,提到了一桩周氏的隐秘——

周云淡身世有疑。

此人明明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从小到大没近过女色,连男色也没近过,实在反常至极。

鲁东各界早有对他身份的怀疑,海计综合多方情报,得出了一个有点不可思议的结论:周云淡大概不是周良的亲生儿子。

他能攫取周氏大部分权力,成为周氏天经地义的继承人,这一切的基础就是一个不传宗接代的态度。换句话说,不管他再怎么捞权,权力最终还是会回归周氏血脉。

这个情报的价值很大,所以海计请求皇帝,如有机会务必详查。

他甚至提供了一个思路——去查一查周云淡是不是天阉,如果不是,那么上述猜测八成是真的。

对于周云淡是不是天阉的问题,其实凌青鹭无意间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上次在青石关,他为脱身袭击了对方的下三路,当时的触感……如果真是个不中用的,那可实在暴殄天物啊。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又往他下三路转了一圈,又不着痕迹地收回来,作出一副沉思状。

若能趁此良机进入周氏内部探一探,也不是什么坏主意。

两军交战之际,一方派使节进入另一方的大本营,最终促成和谈,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作为缁衣卫晏灯,答应了他也无妨。但他同时还是大梁皇帝。

如果这是一个陷阱呢?如果周云淡早就查到他的身份,只是想骗他入城挟持天子呢?

……那就只能叫他失望了。凌青鹭唇角一翘,抬眼撞入他的视线。

“好。我随你入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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