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假如你被杀害了,谁会为你报复凶手?拼上命、不顾一切,哪怕践踏世间法律与道德也要血债血偿。

有这样的人为你吗?

对那少年来说,有。

不是他的父母,也不是牙牙学语的妹妹。他们谁也想不到的,一位被遗忘的复仇者。

用长短线模仿透彻阳光,在教室的一角,无人注意的阴影中,有谁悄悄望着少年。

那与他不曾说话超过十次,仅止于见面点头招呼的同学,很胖很普通,脸上长着青春痘,学习成绩不好,反应神经笨拙,被班里的其他同学明里暗里欺负嘲笑的男生。

这样的人怎么会为死者复仇呢?

他们根本不熟悉,连记者采访时都会遗忘的角色,老师点名永远漏下的无名氏。

死者温和内向,受女生欢迎,而复仇者没有一点出挑之处,不仅如此,他的外表那样普通,甚至称不上端正,性格孤僻,与谁都合不来,永远埋首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没有人记得,或许连死者都忘了。

他被班上的同学挤兑时,死者曾温和的岔开话题,让他们不再关注开裂的老旧球鞋。

他的人生太卑微、太渺小,无人将他看在眼里。只有死者对他笑过,走廊上的擦肩,早上的打招呼,放学后的一点同路。

这样的人死了。因为他的善良温和。

他的家门前摆满了花束,许多同学在哭,可是男生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因为他马上就要为他报复了——

……

我换了一支笔尖,细细勾勒逼仄房间中降临的庞大黑暗。

现身于复仇者身后的魔鬼,抚着他的脸颊露出满意的笑容。

“很漂亮的恶意,是上等品呢,你的愿望是?”

在魔鬼现身的那一瞬间——仿佛婴儿第一次呼吸,第一次出声,一切都是本能,他的大脑瞬间理解这魔性生物的意义。

他没有犹豫。不需要犹豫。

“我要他们用同样的方式去死。”

“你确定要这样做?”魔鬼循循问,“你得献出你的灵魂,当然,这对你来说微不足道——可你会忘了他。”

要忘记他,要给予记忆。

他人生中唯一的那么一点光亮,要化作匕首刀尖,去杀了那些渣滓。

“他已死了。”男生的眼睛睁得极大,几乎要滴出血来,“记忆拿来有什么用?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要么悔恨的抱着记忆过一辈子,要么为他复仇……如果能稍稍告慰他的灵魂,记忆算什么?”

告慰他的灵魂?魔鬼险些笑出来。

祂是以绝望和恶意为食的生物,因而绝不会告诉他,死者正在身侧仓皇的试图阻止。

“既然你已决定,”魔鬼彬彬有礼的伸出手,“那么——成交。”

房间突然陷入一片昏暗,黑色的空洞黏腻而不详,阴森的异空间吐出四具身躯。

骨头自体内翻出、鼻腔耳道出血、血肉泞泥,凄厉惨叫令人毛骨悚然。

复仇者坐在他们之中,一动不动,唇角含笑。

……

……

……

草稿和分镜大致结束后,我放下笔。

百目鬼学妹为我泡了一杯热茶,驱散了我的寒意。

最近绘画时,总感觉有人在注视我。

那道视线从1405的墙壁穿透般,仿佛正面望着我。我暗道自己太敏感,要真有灵异事件也该是从背后,怎么会从正面来。

“学姐为什么会想画恐怖漫画呢?”

百目鬼学妹一边整理一边问道,她们这种正统的学院派不仅要学习各个国家几百年来的各流派,还得了解其表达思想。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现实里有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所以化作漫画达成……有句话是‘对自己的作品而言,漫画家就是神明,操控一切命运和喜悲。’”

我摩挲着茶杯:“我没办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也帮不了别人,但是我……我看到一些新闻和报道很难受,想用这种方法来发泄……”

人世给不了我想要的世界,我只能自己创造。

百目鬼学妹低下头若有所思,她大约是看了《黄泉狭间》之前的漫画,小心的试着问。

“学姐喜欢现在画的故事吗?”

“……应该是喜欢的。”

我羞涩于承认,同时也有另一种隐隐的直觉让我无法肯定。

同样是敏感的、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百目鬼学妹发现了我的不确定。

我和她刚认识一天,并不熟悉,她不是初次见面便打开心扉的类型,我也慢热,按照一般的社交礼仪,话题不应当太深入。停在这里就可以了,我们接下去随意聊些表面的内容,保持工作上单纯关系才是成年人的职场法则。

可百目鬼学妹咬了一下嘴唇,出于画者的敏锐和某种善意,继续小心的推进话题。

“漫画我了解得不多,学姐是否认为,故事是创作者的思想出口呢?”

“……是吧。”

我回想了一下有名的无名的漫画家们,说实话,到我这个年纪,大部分漫画拿到面前,能把原作者的性格分析得七七八八,一个故事是否精彩、作者思想是否成熟,在故事初期就能辨认。

“既然是思想出口,狭间对学姐来说,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一下问住了我。

百目鬼学妹的神情很真挚,确实是担心我——一个阅漫无数自诩经验丰富但在原创上相当欠缺实战没有编辑从旁指导说不定这本就会烂尾的“新人”漫画家。

热水的蒸汽缭缭上浮,轻微模糊我的视线。

我想要表达的事情……

是杀人者以命抵命,施暴者回以同等伤害。受害者的悲鸣停止,亲属走出伤痛。

我想要公平,想要正义。

在我的漫画里,我就是法律,一切善恶均由我来裁定。

百目鬼学妹轻声道:“说不定是我想错了……我感觉学姐的画作,比起追求正面的情感,更想要毁灭。”

那些加害者真的不给予他们一丝机会吗?说不定、极其渺茫的可能,他们说不定会真的改过自新,真心忏悔,这样他们就能拥有新的人生,在这之中或许也会有意或无意的帮助到别人。

真的要同等报复吗?他们在犯下罪行时或出于激愤、或失去理智,并不是那么坚决的取人性命。他们也有着悲惨的过去,一时冲动情有可原。

真的要用灵魂和记忆作为代价才能报仇吗?死者已逝,还要再将活人搭上吗?

我闭上眼睛吗,静静的思考。

那道仿佛在注视我的视线又出现了,我告诉自己这只是错觉,同时也知道了答案。

没错,加害者说不定能改过自新洗心革面的做忏悔和善事,他们在得到法律和人世相应的惩罚后,曾犯下的罪恶一笔勾销,不应当再去苛责。

然而他们都活着。

死者已永远都不能再睁开眼睛。

为什么不同等报复呢?我仍然是那样认为的,去同情身世悲惨于是作恶的人,是对同样可怜却坚强正直生活的人的侮辱。

至于代价……

我的耳旁又出现了那位母亲凄惨的尖叫,以及孤儿院中那孩子的疑问。

自愿将自己付出以得到某种东西,这不是人自诞生以来便在做的吗。

付出劳力以换取金钱,付出身体以换取生存。魔鬼的代价也不过是同样的东西,公平公正,双方自愿。

我确实想要毁灭。

我受够了所有人都告诉我“去体谅凶手”“去找寻他们的苦衷”“别管死者”。我睡不着,我整晚整晚的梦见那些可怜的无辜的死不瞑目的人。

如果只有以暴制暴才能令我安眠,那我就如此选择。

“你说的没错,”我轻轻舒出一口气,“我可能是有点过激,大概是情绪压抑太久被反弹出来了。”

百目鬼学妹安静望着我。

“我会注意尺度的,不过哪怕稍有超过也关系吧。”

我笑着和她说。

“毕竟只是漫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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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要黑泥放出
连载中漆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