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挂高夜,蝉鸣若有似无的响起。
昏暗的环境中,只有主院的窗户上透出微弱的光。
醨南正坐在榻上看书,昏黄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使他显得格外的温柔。
门被小心翼翼打开,发出轻微的响,抬眼瞧去,是沈暮。
他正探头探脑的观察着。
二人四目相对,静默在此刻蔓延开来。
但没过多久,醨南朝他招招手,一如从前那般。
沈暮跑了过来,直接抱着醨南的腰。没过多久,温热的湿意透过衣服传了过来,啜泣声渐渐变大。
醨南知道,这小孩在刚刚溜进去偷听大人讲话了。
此刻无需任何话语,醨南就知道,这是他要找的人。
他的心顿时软了大半,轻轻拍打着他的背,软声软语的低声哄。
“父……亲,父亲,卿卿好想你。你知……不知道卿卿受……受了好多苦,他们都欺负我。”
啜泣声逐渐变得哽咽,小小的孩子这时突然泪眼朦胧的抬起头来,小脸已然哭的通红,眼里蓄满了泪。
“爹爹和娘亲当时让我去……去找你,可我找不到你。我跑了出去,外面的人都说是你杀了爹和娘,我怕,我怕……”他胡乱的说着,分不清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是像幼时那般,亲着醨南的脸,一下又一下,来汲取安全感。一如当年那样,伤心了,要抱,要亲,更要人哄着。他可是他爹的心肝宝啊!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任由着孩子亲他脸颊。“是父亲不好,没有及时找回卿卿,父亲的错,父亲的错。”
他的鼻子发酸,当年沈氏一族被屠满门,沈道泉及其一家老小全部斩首示威。他到时只能见到对方的头颅被人放在院府门口摆着。
尽管沈家一家老小都在那,但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孩子自己怎么会不认得呢?
当时他就断定,孩子还活着。
这些年,他苦苦找着。这是他挚友唯一留给自己,是他从小带到大的小孩啊!
他不知道要去哪找,要等多长时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次次聚集希望,然后在破碎。
不肯放弃,也不肯相信。
但现在像是苦尽甘来,老天有眼,孩子回来了,他想。
身上的人还在哭泣,但情绪在今天大起大伏,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
沈暮躺在床上,他睡不着,翻来覆去的胡思乱想。
明天父亲就回来了,他喜滋滋的笑着,抱着自己的被褥在床上打滚。
急促的脚步响起,这人推开了门,她的动作很急,手上还拿了一件衣服。
是他的母亲,慕归语,沈夫人。
她的脸上很惊慌,恐惧,不安。但在她看到沈暮的那刻,瞬间冷静下来。
“卿卿,娘送你出去,你出去后,”给孩子穿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的手抓着他的肩膀,沈暮能感觉到她母亲抓住他的手在发抖,“去找你义父,找国师,别回来了。”她最后用力抱了下她的孩子,力道大的几乎要将他喘不过气来,“爹和娘都很爱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她拉着沈暮的手,着急出去。
沈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跟上自己的母亲。
门开后是沈道泉,在警惕观察着周围,看到自己的妻儿出来,赶紧接过抱着孩子,“陛下对我们沈家动手了,爹现在送你出去。你义父在玉水门,去找你义父,他会照顾你的。”话语间走到另一间房子里,找到开关,按了下去。
一个暗道出现,他将孩子放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一个鼓囊囊的袋子,依稀可以辨别是一些银票和些碎银。
沈夫人靠近了她的丈夫,她早已泪流满面,沈道泉的眼眶也是有些红,二人依偎在一起。
沈夫人的声音哽咽,“我们爱你,孩子。你的名字娘和爹想好了,叫沈暮。是朝朝暮暮的暮。”
这个男人在此刻亲了亲自己儿子的额头,“卿卿,从今往后的日子,要靠你自己了。”
沈暮迟钝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爹,娘,孩儿不走。”他想要继续开口,却被他娘捂住了嘴,推了进去。
门关上了,四周陷入了昏暗,只是剩下了边框周围透出的光亮。他爬了起来,扒在门上。他想要出去,他要找他爹娘。可是出不去,只能徒劳的动着,从门缝看着外面。
他看见了,他爹娘似是极为用力的相拥了下,松开,二人虽然泪流满面,但在此刻,他们仍微笑着。
门被人破开,一人为首,后面站着一堆官兵。
为首之人看见沈氏夫妇,摇了摇头,“多有得罪了。”
他抽出大刀,走上前去,毫不犹豫用力挥了下去。
身体倒了下来,沈暮惊恐的瞪大眼,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
那个动手的人将刀收了回去,旁人走上前,蹲下身提起头发。
沈暮看见了,他爹他娘,面上带着从容的笑。
他昏了过去。
————
沈暮动了动手指,眼皮也紧跟着动了。下一秒,他猛然惊醒。
入目仍然是黑暗的,但月光透出来,显得有几分明亮。有人抱着他,使他格外安心。他抬起头,凭着这光,看见了醨南睡着的脸。
轻轻动了下身体,挤进醨南怀里,用脸蹭了蹭,继续睡了。
按照以往习俗,为躲避夏日的炙热,在初夏时历代君王会在夏日去行宫避暑,再去之前,百官需陪同一起前去顶日山的寺庙感恩神明赐福下的雨。
可能今年丹契送来命女的原因,这项行程被提前了。
一队车马摇摇晃晃的驶出了这宫门,醨南端坐在马车上,抬手倒了杯茶,推到对面的沈暮面前,紧接着才给自己倒了杯。
沈暮的注意力被这杯茶所吸引,抬眼看去,醨南正在喝茶。
尽管这是在无人打扰的马车上,几乎不会有外人冒失进来,醨南仍坐得端正。
挺立的身子套上青色的衣衫,身上唯一的配饰只是头上的那白玉素簪。像是凡间供奉的神仙坐在此处。
对面人打量的眼神过于明显,使得他不由自主看过去。
沈暮紧接着朝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笑什么?”醨南问。
沈暮将身子向前探去,头也跟着过去,他笑眯眯的道:“看父亲生的好。多年过去,我即将成为一个大人,可父亲容貌未曾改变。几年后,若是不知情的人看我们二人,可会将我们认成一家亲兄弟?”
听了这话,醨南顿觉好笑,朝着沈暮招招手,示意他过来,离他凑近些。
沈暮乖乖过去,醨南朝他的脑袋轻轻敲去,“就你油嘴滑舌。”
听出话中并无责怪之意,沈暮贯会顺杆子往上爬。
语气软软撒娇到:“父亲打疼孩儿了,要父亲吹吹。”
醨南带笑不笑的看他,沈暮立马端正坐好。
马车摇摇晃晃,风接着将车帘掀起。
醨南向外看去,阳光极为刺眼,但外面仍有不少百姓在街旁目送他们。应是见到车帘里的人,人群中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下一瞬,一束千燕纳被精准扔了进来。
不偏不倚,就在那桌子上。
像是一颗石头带起水花,无数只花向车子砸去
“大人,大人。感谢你将雨露迎接来。大人,我们将永远爱戴你。”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依稀可以听出是其他人的赞美。
有人突然打开了车门,是个仆从。
他面露歉意之色,“国师大人,陛下说让您不要掀开车帘。”
醨南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看到醨南有回应,那人紧接着出去了。
外面的动静逐渐消失,从那摇晃的车帘透出的缝中可以看到,有人在外面将吵闹的人捉住带走。
他无能为力,只能看着。知道又是那人的嫉妒心作祟。
拿起刚被扔到桌子上的千燕纳,仔细打量起来。花很新鲜,散发出阵阵清香。
一声叹息浅浅响起,“何必呢?”
注意到醨南的眉眼似带有些忧愁,沈暮尝试缓和一下这僵硬的气氛,“父亲,以前你带我去后院玩时,孩儿记得那里种满了这千燕纳。”
醨南抬起头来,像是回想起来了,笑出声来,“那时你那么小小一只,每每等到你爹过来接你时,总喜欢跑到那花丛里躲起来。”
醨南开始笑他,”每次你走后,我的花几乎被你踩完了。”
沈暮也想起自己童年时干的坏事,心中腾的升起些尴尬,“幼时不懂事做的坏事,父亲何必往事再提呢。”
语气中带有些埋冤,但仍能听出这是在撒娇。
————
踏踏的马蹄声不急不躁的响起,在太阳将落山之际,终于到了顶日山上。
有宫人提前过来打过招呼,所以当阿格帕一行人到时,寺庙中的方丈和僧人早早的在前等候。
简单交涉两句,确认后天上午进行献祭后,双方便离场。
顶日山这地太小,为节约地方,许多人住在同一间,醨南和沈暮理所当然的住在了一起。
当天夜里,屋外的风吹的树叶有些晃,发出的响让人莫名的不安。
沈暮在榻上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醨南回来,心里不免有些焦虑。
自从在晚饭吃完素斋后,醨南就被阿格帕叫去。说的好听是商议事情,实则是借机敲打一番。
上次在大殿上二人的对峙声仍历历在耳边回响,沈暮索性起来去找人。
但刚打开了门,一人就出现在那门口。
醨南见到门开后是沈暮,疲惫的眼中露出些许诧异。
“这么晚回来,我担心你!”沈暮道。
醨南摇摇头,“没事,小孩子早点睡吧,不然长不高。”
摸摸他柔软的头发,醨南倒在了床上。
看到醨南困顿的眼睛,沈暮本想询问的话在嘴边还是生生咽了回去。
————
山上的环境很清幽,醨南站在外面,与以往一样,多年的习惯使他不用人叫就能醒来。清晨的风凉丝丝的,吹在他的脸上,带着些草木的香。
昨日领头的方丈这时突然走上前来,脸上的皱纹带着岁月的流逝,他已经很老了。
“施主,又见面了。”
醨南循声转头看他。
”一晃多年过去,老衲即将步入黄土,施主仍像当年见你那般年轻。”
醨南淡笑道,“大师如今看起来也比当年悟了很多。”
二人不在对视,转身看着即将升起的太阳,看它慢慢变大,光逐渐变亮。
方丈: “我原以为沈家绝后了!直到我昨日见到施主身旁的小友。”
醨南:“我从不认为他在当年那场灭门中逝去。”
方丈:“也罢,也罢。故人回来就好。但这孩子,长得太过于像当年的沈施主,陛下若是有所发觉。怕是又要下手。”
醨南:“当年我在玉水门,所以无法护住阿泉他们。这次……我不会像当年那般了。”
方丈:“施主,容我在啰嗦一句。”
这方丈看着醨南,他这位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故友,“身负担子太重,又执念太大,迟早有天你会后悔的。”
想想还是决定在劝他一句“你有神的祝福又怎样,难道这真是祝福吗?“
许是听进了这话感到无话可说,静默片刻,醨南还是忍不住反驳,“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眼睁睁的看着认识的人逐渐老去,我却徒流在原地,这从来都不是神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