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家,生病的娃儿是有优待的,能比寻常时候多吃一碗糖水蛋。
小那会儿,裴椿就特别盼着能生病,阿哥总会将她抱进怀里,哄着她吃糖水蛋。
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里,一碗糖水蛋是怎样奢侈的一件事。
裴椿想吃蛋,可又不想生病,便打起小主意在家装病。
闹灾最重的那几年,地里不产粮食,附近林子里连树皮都被铲干净了。
裴松得走两个多时辰进深山老林里,运气好时能掏两个鸟蛋,运气不好时只得空手回去。
裴松哄着,裴榕惯着,枕头边还能见着一碗加了糖的甜蛋。
她那时候小,从不想这苦水似的日子如何能凭空生出这一碗蛋,直到有一回她又卧床装病,阿哥爬树摔伤了腿。
裴椿趴在裴松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她才知晓她的那些小伎俩阿哥早就识破了,他爬山涉水,不过是因为她想吃。
“爹娘没得早,椿儿都没啥印象了,小姑娘委屈,想人疼罢了。”
其实裴椿从来不觉得自己过得委屈,与她差不离大的姑娘、哥儿们时常羡慕她,有裴松这样的阿哥。
那些缺少父母陪伴的日子里,裴松都只多不少地填补上了,她过得很好很好。
灶上水已经滚沸,螃蟹吃水似地噗嗤噗嗤作响。
见小姑娘不知道在想啥,裴松忙拉她到边上站着:“想啥呢?再烫着你。”
裴椿这才回过神来,就见裴松已经将蛋花打好了,白瓷大碗里盛着黄澄澄的蛋汤。
糖水蛋做法也简单,鸡蛋打散作蛋花,加一勺子的糖,可糖实在金贵,裴家都是按两来买,这会儿也是抠搜地舀了个勺尖,沾点滋味就成。
滚沸的热水顺着碗壁冲进去,筷子搅上一把,蛋花柳絮似地飘浮起来。
一霎间热气腾起,云雾缭绕般飘到了房梁上,鸡蛋的香味溢了满屋。
裴松又拿了一只空碗来,捏住白瓷大碗的碗边,倒了一半进去,撒好枸杞子,他看向裴椿:“端过去就着饼子吃。”
“都说了我不要。”
“我吃,我吃成了吧?”裴松弯腰埋头将灶火熄灭,顺手擦了把灶台,“走了,椿儿。”
堂屋的门敞开着,桌上的饼子已经凉了,好在时值四月,春风和暖,就是吃凉食也不觉得肚子难受。
裴松将碗轻轻放到桌子上,看向秦既白时,恰好与这年轻汉子的目光对个正着。
裴松脸上起了一片红,他将白瓷碗往秦既白跟前挪了挪,才察觉到盘子里的饼子他都没怎么动:“不爱吃啊?”
“不是。”秦既白的唇角轻轻抖动了下,支支吾吾道,“想等你一块儿吃。”
裴椿跟在后面进屋,还没落座就听见秦既白说话了。
她无言地狠白了他一眼,方才俩人说话这小子可不是这样式的,一同他阿哥讲话就面瓜似的软乎了。
她正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另一只盛着糖水蛋的瓷碗轻轻放在了她跟前。
裴松没看她,只自顾自地将方才没喝完的半碗菜汤划拉进肚子。
裴椿将瓷碗又推了回去:“阿哥,你喝。”
“我不爱吃甜。”裴松扭头看去另一边,见秦既白还木木呆呆地傻愣着,指尖点了点桌面,“加了糖的,快趁热吃。”
见俩孩子都不动,裴松抓起块饼子:“谁最后吃完谁刷碗!”
说罢他麻利地埋头喝汤,吃饼子的工夫抬眼看了下裴椿,小姑娘最易上套了,这会儿捧着糖水碗喝得热火朝天,他忙说:“饼子也得吃完啊!”
裴椿急得手忙脚乱,她倒不是不愿意刷碗,平日里阿哥忙着干农活儿,晌午掐着时辰回来一趟,她可舍不得他还做杂事,有闲工夫就催他睡觉。
可今儿个不同,她才不想刷秦既白的碗,饼子塞在嘴里有点儿噎人,抬头的空却瞧见对面人压根没动筷子。
裴松也发觉了,他看向年轻汉子:“咋不喝啊?舌头还疼?”
秦既白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手指细长,他伸手将碗往裴松那边推了推:“松哥,你喝。”
“哥真不爱吃甜。”
“就尝一口。”
见秦既白埋头啃饼子,可那眸子又胆怯地往自己这边瞟,裴松轻抿了下嘴唇,将快要溢出来的笑意压了下去:“成,喝一口。”
他小小啜了一口,虽然嘴上说着不爱吃甜,可蛋花鲜香的滋味顺着唇齿流进喉管时,还是让他五脏六腑都跟着舒坦起来。
裴松放下碗:“哥喝过了,这总成了吧?”
秦既白点点头,双手接过碗,目光在裴松嘴唇贴过的碗边停了良久,濡湿的一小片,让人心绪不宁,他做贼心虚地提起眉眼朝裴松看过去,见他没有瞧自己,不动声色地将瓷碗转了个方向,就着裴松喝过的地方,将嘴唇贴了上去。
裴椿看看裴松,又看看自己空了的糖水蛋碗,气闷地垂下了头。
这个秦既白真是诡计多端,就会在她阿哥面前装可怜,额前的碎发轻轻晃了晃,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裴松将她指头间的饼子拿了过去:“哥没吃饱,你的给哥吃。”
裴椿抬起头,就见裴松将半块儿饼子塞进了嘴里,小姑娘心口子轻轻一颤,灰蒙蒙的眼睛里霎时闪起碎光:“我这还有,阿哥吃。”
“够了够了。”裴松笑起来,又喝了口菜汤,“方才我可说了啊,最后吃完的刷碗。”
碗是秦既白刷的,因为他压根没争也没抢,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将饼子吃完了。
他把碗一个个摞好,筷子收拢成一把,看去边上的裴松:“松哥,在哪儿洗碗?”
裴松站起身:“灶房里有盆子,唉算了,你跟我来吧。”
秦既白轻轻应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边上的裴椿指尖扣着桌角,气闷地捶了下桌子。
灶房不算大却井井有条,左右不过一丈见方,老式的土屋子,分作了两个空间。
一面是烧火做饭的土灶子,拢共三个灶眼,还做了排气的风箱,正对面是竹编的窗户,寻常时候用根木棍子支起来,半开着通风。
灶台边上是个木头架子,总共有三层,上层摆放着常用的碗筷,中间是些糖盐酱醋调味料,下层的陶缸里,是腌好的酱瓜咸菜。
灶房的另一面摆着个大水缸,边上是洗脸的架子,墙壁上嵌了块木板子,上头打了铆钉,上下挂着好几个木盆。
平日里洗菜刷碗,就用这上头的盆子。
秦既白将脏碗放到灶台上,见裴松到墙边,弯腰将最下头的一只木盆取了下来:“家里别的没有,就木盆子多,裴榕,就是我二弟,是个木匠,小那会儿师傅叫他刨木头练手,做了好些个盆,就都拿家来了。”
“下边这个是洗菜洗碗的,上边这些是洗脸洗脚的,你才过来没盆用,就先用我的。”
用裴松的……
秦既白想到什么,耳尖都红了起来,他忙正了正色,接过裴松递来的已经舀好水的木盆子,将脏碗沉进水里。
家里人口少,碗也不算多,裴椿通常拎把小马扎,搬到灶房门口洗,有时候小姐妹带着针线筐子来找了,俩人就边唠嗑边干活儿。
秦既白没那些个讲究,可裴松还是拎了把小马扎给他,自己也拿了一把坐到了他对面。
细长指头贴着碗壁蹭过去,裴松才想起来得给他拿丝瓜瓤和皂角水:“没东西使也不知道要,就搁那儿闷头干,傻小子。”
秦既白刚从用“裴松的盆”的念头里消下去的红晕,又因着一句“傻小子”重新漫上了脸颊。
裴松见他闷葫芦似的,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个……我有点事儿想和你说。”
秦既白停下手中活计,朝裴松直白看了过去。
裴松被这眼神灼得有点心慌,伸手摸到后颈子,顺着手臂的那股力道,悄悄将目光移到了别处:“今儿早晨我去找你,本是想还钗子的。”
秦既白心口一紧,还不待他反应,那柄银钗已经落进了视线里。
“这得不少钱吧,哥不能要。”
秦既白没吭声,泡在水里的指头不安地搓了下骨节,果不其然听见裴松说:“哥和你年纪差太多了,你比裴椿都大不了几岁,要不是那个节骨眼上……”
秦既白的声音抖得厉害:“可在秦家……你不是说我们要成亲吗?”
不知怎的,裴松觉得喉口有些涩,他顿了顿,有意略过少年人黯淡下去的目光,狠下心道:“亲肯定是要成的,不能叫你不明不白就住过来,哥想着,咱俩先走个过场,往后的事儿……就等往后再说。”
“我不小了,到秋就满十八了。”秦既白眼底泛起红,“我是真心实意的!”
裴松歪头笑起来,掌心揉了把他的脑袋,顺手将银钗别进了他的发间。
他站起身正要出门,就听“啪哒”一声脆响,对面的小马扎倒在了地上。
秦既白焦急地站起身,将发间的银钗一把抽了出来,塞还他手里:“松哥,这是聘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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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这是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