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基地的会议室外，晚春的风卷着香樟新生的叶片，沙沙作响，像是无声的潮汐，却始终无法涌入室内，驱散那份几乎凝固了的空气。
长条会议桌泛着冷硬的木质光泽，贺言独自坐在一端，修长指尖捏着一份薄薄的合约。白纸黑字，在头顶惨白的LED灯光照射下，每一行条款都像冰冷的刻度，丈量着风险与未来。
“队长，这事儿，是不是再慎重想想？”
副队长顾林将一份刚打印出来的试训数据报告推到桌中央，指尖尤其用力地按在“心理素质与情绪波动记录”那一栏，纸张被按出一个浅浅的凹痕。“上次内部对抗赛，被对面打野针对了两波，他直接砸了鼠标——键盘没一起遭殃算是万幸。这要是放在正式比赛，这在直播镜头底下，就不是一句‘年轻气盛’能搪塞过去的了。整个团队的节奏，都可能被他一个人拖垮。”
他的话音落下，会议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附和。一旁的数据分析师推了推眼镜，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还定格着沈辞试训时一波极限操作的慢放回放。“单从数据层面分析，”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声音更客观，“沈辞的补刀效率、团战输出转化率、对线压制力，确实是国内顶尖，甚至……不逊于肖神巅峰期。但是，心态…这个系数，在模型里的权重很高。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一块压舱石，不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引爆的定时炸弹。队伍的容错率，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议论声细碎地蔓延开来，像角落里滋生的霉菌。连一向沉稳寡言、主要负责战术执行的打野晨哥也抬起头，眉头微蹙：“肖神突然退役，留下的不只是核心输出的空缺，更是整个团队的定心丸。我们现在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赌一个沈辞……危险系数太高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老队员的份量，让桌边的其他人都沉默了片刻。
贺言始终没有开口。他的目光掠过众人写满担忧或质疑的脸庞，最终投向窗外。透过明净的玻璃，能看见楼下训练场边那条孤零零的长椅。沈辞就坐在那里，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连帽衫，帽子严严实实地扣在头上，整个人缩成一团阴影，只露出一截线条紧绷、透着几分倔强的下颌。
半小时前试训结束，少年从座位上站起来时，攥着鼠标的右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眼底翻涌着像是被羞辱后的愤怒和不甘，那情绪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可就在与自己视线相接的刹那，那翻涌的浪潮竟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只剩下低哑的一句：“我能改。”
那一瞬间，少年眼中闪过的不是暴戾，而是一种近乎狼狈的、害怕被否定的脆弱，像一根烧红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贺言心口某个不设防的角落。他见过太多天才，傲慢的、谦逊的、张扬的，但却很少见到这样，将一身尖刺对准自己，内里却仿佛一触即碎的灵魂。
“所有的风险，我来承担。”
贺言终于出声，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他将指间那份一直捏着的合约平稳地推到会议桌中央，拿起手边的黑色水笔，在“乙方责任与义务”某一页的末尾，利落地圈出一行补充条款。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清晰的沙沙声。
“他的操作，绝对值这个价。至于情绪问题……”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就在这时，会议室厚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沈辞站在门口，帽檐抬起了一些，露出那双漆黑的眼睛。那眼睛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红血丝，像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争。他扫视了一圈室内，那些或审视、或忧虑、或直接写着不赞同的目光，像细密的针一样扎过来。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唇瓣微张，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
但贺言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男人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步伐沉稳地走到沈辞面前。他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将那份刚刚在众人面前被反复掂量、质疑的合约，递到了少年眼前。递过去的瞬间，他微凉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沈辞的手背，那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
“合约里，我加了补充条款。”贺言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敲在寂静的空气里，“从你签字的那一刻起，你的情绪管理，由我全权负责。”
沈辞低下头，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上。白纸黑字，清晰地印着：“赛季期间，因个人情绪失控（包括但不限于游戏内消极行为、破坏公物、与队友或对手发生非竞技性冲突等）一次，扣除当月绩效奖金30%；累计三次，立即暂停所有训练及比赛资格，由战队心理辅导师介入评估。”
条款冰冷而严苛，像一道道枷锁。他抬眼，撞进贺言的视线里。男人的眼神深邃得像夜海，里面没有半分犹豫、试探或是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笃定的平静，仿佛早已看穿他所有的不安与挣扎，并且……准备好了承接这一切。
“操作，我认可。”贺言重复了一遍，语气比刚才更加沉凝，带着队长独有的权威，“但你的情绪，必须由我接管。TFC不需要一个只会发泄情绪的选手，我要的，是能跟团队一起走到最后的战友。如果你觉得自己做不到，现在转身离开，还来得及。”
沈辞的手指猛地收紧，捏住了合约的边缘，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想起刚才试训时，自己被对方辅助和打野连环针对，视野一片漆黑，那种熟悉的、想要毁灭一切的焦躁感再次攫住了他。鼠标被他捏得咯咯作响，就在理智快要崩断的边缘，耳机里传来贺言冷静到近乎没有波澜的声音：“撤，红BUFF草丛，等我。”
简短的几个字，像一道冰冷的泉水浇熄了他心头的邪火，又像一根牢固的绳索，将他在失控的悬崖边猛地拉了回来。那一刻，他跟着指令行动，竟真的在绝境中找到了反打的机会。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这种……被指引、反而获得安全感的感觉。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门口对峙的两人。终于，沈辞松开了紧咬的下唇，伸手拿起别在合约上的笔。笔尖落在乙方签名处的那片空白上，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沈辞”。字迹清隽，却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不服输的力道。
贺言看着那两个字稳稳地落在纸上，一直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他接过合约，翻到最后一页，在甲方队长签名处，利落地签下“贺言”两个字。他的字迹凌厉洒脱，与沈辞的截然不同。墨水在纸张上微微晕开，仿佛某种契约正式生效。
他合上合约，抬头，目光重新落在沈辞脸上，语气是公事公办的严肃，却又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托付：“从今天起，你就是TFC的正式选手。记住我的话，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赛场上的，赛场下的，第一时间，找我。”
会议室里的窃窃私语彻底消失了。顾林看着贺言将那份签好字的合约仔细折好，亲自放进沈辞连帽衫的口袋里，然后抬手，不算轻柔但含义明确地拍了拍少年略显单薄的肩膀。他忽然间就明白了——队长哪里是在赌？他分明是早已看中了这块璞玉，连如何打磨、如何束缚其中不安定的力量，都提前计算得一清二楚。这份看似严苛的合约，不是枷锁，而是贺言为沈辞量身定制的、最坚硬的保护壳。
沈辞感觉到口袋里的纸张硌着皮肤，带着贺言指尖残留的微凉和纸张本身的温度。一阵晚风恰好从敞开的门缝里吹进来，裹挟着窗外香樟树清冽的气息，拂过他发热的耳根。他抬起头，看着贺言转身走回会议室的背影，挺拔、坚定，像一座可以依靠的山峦。
那一刻，沈辞混沌而焦躁的心，奇异地安定下来。
或许，这次孤注一掷的选择，真的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