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乖孩子的游戏

死寂。

那是一种具有重量的、粘稠的、几乎要压碎耳膜的绝对寂静。它吞噬了所有声音,包括每个人胸腔里那颗疯狂撞击肋骨的心脏搏动声,包括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嘶嘶声,甚至包括思维流动的微弱电信号。

空气不再流动,霉味和尘埃凝固其中,每一次微小的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胶水,不仅阻滞着气管,更沉重地压迫着每一寸试图活动的肌肉。

温不揽的后背死死抵住门板,粗糙的木刺透过单薄的衣物,尖锐地硌着他的脊骨。这痛感非但没有带来不适,反而成了维系他清醒与现实感的唯一锚点,将他从几近崩溃的边缘拉回。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门板另一侧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充斥着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虚空,仿佛那扇薄薄的门是隔绝摇摇欲坠的现实与吞噬一切噩梦的唯一屏障。此刻,这屏障正被一种无形却无比巨大的压力缓缓挤压、扭曲,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呻吟。

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掠向门板内侧那行突兀而刺眼的血红色字迹。那颜色并非油漆的干涸,更像是某种活物的血液,尚未凝固,微微反着光,笔画边缘似乎还在极其缓慢地蠕动,仿佛拥有独立而邪恶的生命,持续在他的视网膜上灼烧、烙印。

“祂厌恶噪音,但更恐惧寂静。”

这矛盾而诡异的规则,像一把锈钝的锯子,不仅切割着当下的空气,更来回锯锉着每个人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厌恶噪音,所以之前那湿漉漉、拖沓而沉重的脚步声会执着地追逐任何稍大的声响,将发出声音的人拖入未知的黑暗。

那么,恐惧寂静呢?他们此刻所处的、几乎连心跳都要扼杀的绝对无声状态,究竟算什么?是误打误撞的安全区,还是一个正在无声倒计时、即将引爆更恐怖事件的炸药桶?无人知晓,这种未知本身,就是最深邃的折磨。

狭小、破败的房间里,恐慌如同无色无味却致命无比的瘟疫,在绝对的寂静中无声地蔓延、发酵。

那位穿着睡衣的大妈整个人瘫软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的眼球因极度恐惧而暴突,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泪水混合着鼻涕不受控制地无声淌满她的手背和手臂,身体像通了高压电般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每一次抽搐都显得那么绝望。

外卖小哥李俊明蜷缩在离门最远的角落,把头深深埋进膝盖,试图用这种原始的姿势寻求一丝可怜的安全感,像个将头埋入沙土的鸵鸟,但他那剧烈颤抖、几乎无法自控的肩膀,却**裸地出卖了他内心滔天的恐惧。

穿着工装、年纪稍长的老刘,背靠着斑驳脱落的墙壁,脸色灰败得像久病不愈的病人,嘴唇无声地快速哆嗦着,似乎在念叨着什么祈祷词,却又发不出任何音节。汗水从他灰白的鬓角不断渗出、汇聚、滑落,滴在脚下腐朽开裂的木地板上,本该发出“滴答”轻响,此刻却被死寂完全吞噬,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就连那个从一开始就显得最强硬、最暴躁的赵猛,此刻也绷紧了全身虬结的肌肉,一双拳头握得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那双原本充斥着不耐烦和怒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法掩饰的慌乱,像探照灯一样紧张地扫视着房间里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仿佛在那片粘稠的黑暗里,随时会伸出无数只看不见的利爪,将他们撕成碎片。

这种极致的、具有压迫质量的安静,比之前那催命符般的脚步声和骇人的撞击声更让人发疯。

它不像声音那样有起有伏,而是像不断上涨的、冰冷的地下水位,缓慢、坚定、无可阻挡地漫过脚踝、膝盖、腰腹……即将淹没所有人的头顶,夺走最后一丝氧气。

温不揽感到一种熟悉的、灼烧着内脏的烦躁感,类似于连续加班七十二小时后,面对甲方又一个推倒重来的无理要求时,那种从心底窜起、想要把眼前一切包括自己都彻底砸烂的毁灭欲。

但这股狂暴的烦躁,此刻却被更冰冷、更庞大的恐惧死死中和,最终变成了一种扭曲的、近乎麻木的冷静。他的大脑像一台过载后强制降频的计算机,虽然运转缓慢,却异常清晰地处理着有限的信息。

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他极端厌恶这种将命运完全交给未知、被动等待审判的状态,就像他厌恶那个永远只会说“再优化一版”、“感觉不对”、“没有惊喜”的项目总监。

无论面对的是人是鬼,是现实还是噩梦,他都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挣扎,也好过在沉默中彻底崩溃。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冰冷刺骨、带着浓重霉味的空气像砂纸一样摩擦过喉咙,刺痛肺叶。然后,他调动起全身的控制力,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抵在门板上的右手食指。

这个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动作,在这片绝对的死寂中,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不,甚至更像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划亮的一根火柴,瞬间吸引了房间里所有幸存者惊恐万状的目光。

那些目光复杂得像一锅滚沸的杂烩:有深入骨髓的惊恐,有濒临崩溃的哀求,有茫然无措的混乱,还有一丝微弱得几乎不敢承认、却又无法彻底熄灭的、名为“期待”的火星。所有人都像即将溺毙的人,死死抓住了温不揽这突如其来的、看似无意义的动作所带来的微小波澜。

温不揽没有回应这些目光,他甚至没有抬头。他的全部注意力,如同精密仪器的聚焦光束,完全集中在散落在地板上的几块陈旧儿童积木上。

那些积木颜色剥落,边缘磨损,像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和无数孩童的玩弄,此刻却成了他唯一能找到的、可能打破僵局的工具。他慢慢地、以毫米为单位,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全身肌肉紧绷到极致,关节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缓慢移动而发出极其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咯吱”声,但这细微的声响在此刻的环境里,却清晰得如同鼓点。

他伸出右手,指尖微微颤抖,但很快稳定下来。他捡起一块最小的、边缘还算光滑的红色三角体积木。他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像是在触碰蝴蝶脆弱的翅膀,又像是在拆除炸弹的引线。然后,他将这块小积木,轻轻放在脚边一块相对平整、没有明显裂缝的地板上。

没有声音。

积木与地板接触的瞬间,死寂依旧如同厚重的铁幕,纹丝不动。

他维持着蹲姿,停顿了足足五秒,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感受着那几乎凝滞的、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感受着背后门板传来的微弱却持续的压迫感,更感受着那几道几乎要将他身体灼穿的目光。

五秒过后,他拿起第二块稍大一点的、蓝色的方形积木。这次,他尝试改变方式,手腕尽量放松,让积木几乎是从指尖自然滑落,以一种更接近自由落体的方式接触地面。

嗒。

一声轻得如同幻觉、几乎不存在的微响。

但在吞噬一切的绝对寂静中,这一声微不足道的轻响,却仿佛投入千年古井的石子,不仅激起了涟漪,更在每个人死水般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这声轻响猛地一缩,然后又疯狂地加速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雷鸣。

门外,那片令人恐惧的虚空里,没有任何反应。那催命的、湿漉漉的脚步声并未如期而至。

温不揽等待了漫长的十几秒,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额角一滴冷汗不受控制地渗出,沿着他的太阳穴缓缓滑落,带来一丝冰凉的痒意。他无视了这种感觉,伸手拿起第三块积木,一块黄色的、稍显笨重的长方形木块。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松开,让积木落下的那一刹那——

“嘻嘻……”

一声空洞、飘忽、仿佛从极远又极近的地方同时传来的孩童笑声,毫无征兆地、直接炸响在每个人的脑海深处。

那不是通过耳膜接收的声音,而是某种超越物理规律的精神污染,是直接作用于神经末梢的冰冷摩擦感,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恶意和戏谑,瞬间穿透了所有心理防御。

“呃!”睡衣大妈猛地一个剧烈抽搐,像是被无形的电击击中,眼白瞬间上翻,喉咙里发出被扼住般的怪响,身体一软就要晕厥过去。

幸好旁边的女大学生林晚照反应极快,虽然自己也吓得脸色惨白,但还是死死掐住了大妈的虎口,并用另一只手更用力地捂住了她的嘴,防止她发出更大的声音。两人的身体紧紧靠在一起,如同风中残叶般剧烈颤抖。

温不揽的动作僵在了半空,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直冲天灵盖,让他头皮阵阵发麻。他强行压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叫,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稳住。他命令自己,颤抖的手指奇迹般地稳定下来,继续完成了之前的动作,将那块黄色的积木轻轻放下。

嗒。

微弱的声响再次响起,像风中残烛般摇曳,却固执地对抗着那盘踞在脑海中的诡异笑声。

那空洞的“嘻嘻”声又响了一次,这次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像是被这微不足道的反抗打扰了兴致,然后再次隐去,留下无尽的回响在脑海中震荡。

房间里的温度仿佛骤然又降低了几度,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注视感穿透了薄薄的门板,如同实质般落在温不揽的背上,黏腻、阴寒,充满了审视的意味,让他如芒在背。

温不揽感到自己的头皮像是要炸开,但他强迫自己不要停止。他像一个偏执的工匠,或者说一个被逼到绝境、只能依靠最笨拙代码进行调试的程序员,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微小而致命的操作。

嗒…嗒…嗒…

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声音,成了这个死亡房间里唯一脆弱的心跳,维系着岌岌可危的平衡,也挑战着未知的底线。

每一次放置积木的短暂间隔,那诡异的孩童笑声,或者时而转换成的低低呜咽声,都会随机出现,像恶毒的鞭子,抽打着所有人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它有时像是在耳边极近处轻笑,呼出的冷气仿佛能吹动耳边的发丝;有时又像是从厚厚的墙壁内部传来,带着沉闷的回音;有时甚至感觉是从地板下方渗出,无处不在,无法捉摸,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恶意玩弄。

时间在这种重复的折磨中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漫长如年,恐惧和压力如同水刑,一滴一滴地累积,即将淹没理智的堤坝。

就在温不揽感觉自己的精神耐力即将被这无休止的重复和恐吓彻底拖垮,眼前开始出现闪烁的黑点时,那个一直沉默观察、存在感极低的帽衫青年忽然动了。他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到对面那面污渍斑斑的墙壁边,伸出一根修长、略显苍白的手指,轻轻拂去一幅悬挂着的、模糊不清的集体照下方厚厚的灰尘。

他的动作同样轻缓,却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

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的雷烈和吴鹰立刻注意到了他的举动,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声地凑了过去,用身体挡住可能来自门方向的视线,同时协助帽衫青年清理那片区域。

温不揽不敢分心,甚至不敢将视线过多偏移。他必须维持那致命的“嗒嗒”声,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似乎有效的牵制。汗水已经浸透了他后背的衣物,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寒意。

几秒钟后,蹲在地上仔细查看墙壁的吴鹰猛地抬起头,看向仍在机械般放置积木的温不揽,脸上露出极度惊愕和恍然交织的神情。他用力地、极其夸张地蠕动着嘴唇,用唇语无声地传递着信息,生怕温不揽看不懂。

温不揽眯起被汗水刺痛的眼睛,努力聚焦,辨认着那扭曲的口型。

……摇……篮……曲……?

什么玩意儿?摇篮曲?在这种鬼地方?温不揽的思维有一瞬间的停滞,几乎以为是自己压力过大出现了幻视。

就在这时,雷烈也抬起了头,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伸出一根手指,毫不犹豫地指向房间最阴暗、堆满杂物的角落。那里,光线几乎无法触及,一个破旧不堪、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制摇篮半掩在阴影中,摇篮里似乎堆着一团看不清原本颜色的、沾满污渍的破布,那破布的轮廓,隐约透出一种不祥的意味。

摇篮……摇篮曲……

线索似乎串联起来了!墙上的提示并非无的放矢。

就在温不揽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将这突兀的线索与当前的绝境联系起来时——

咔哒。

他手中正要放下的那块稍大的木质积木,因为指尖被汗水浸湿,产生了极其微小的打滑,落地的角度和力度稍微偏了一点,与地面接触时,发出了一声比之前所有尝试都略微清晰、短暂的脆响。

这声音其实依然不大,若在平时,甚至不会引起注意。但在此刻,在这由极致的寂静和规律的微响构成的脆弱平衡中,这一声意外的异响,却不啻于一道撕裂夜空的霹雳。

嗒嗒声骤然中断。

所有的声音,包括那一直萦绕在脑海中的、时断时续的诡异孩童笑声,在这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不是逐渐减弱,而是戛然而止。

一种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厚重、更加不祥的死寂,如同实质的冰山般轰然降临,瞬间冻结了房间里的一切!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坚冰,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温不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坏事了……

这个念头刚在他脑中闪过——

砰!!!!

一声巨大到难以形容的、狂暴到极点的撞击声,猛地砸在那扇单薄的木门上。

整个门板连同其镶嵌的墙壁都剧烈地一震。天花板上积年的灰尘和碎屑如同雪花般簌簌落下,地面上散落的玩具被震得跳了起来。

“啊——!!”睡衣大妈终于彻底崩溃了心理防线,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几乎不似人声的尖叫,但这尖叫声立刻被她自己和其他人同时响起的、混杂着极致恐惧的抽气声和呜咽声所淹没。

砰!!砰!!!

更加猛烈、更加急促、如同狂风暴雨般的撞击接踵而至。那力量大得惊人,仿佛门外不再是什么无形的存在,而是一头发了狂的、体重以吨计的巨兽,正用沉重、湿漉漉的身体不顾一切地疯狂冲撞着这扇可怜的屏障。

暗红色的门漆被震得大片大片剥落,飞溅得到处都是,门板上开始出现蛛网般迅速蔓延的清晰裂纹,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裂。

“它要进来了!它要进来了!!”赵猛失声吼道,声音因恐惧而变调,他猛地向后退去,仓皇中撞翻了一个散落的、笑容诡异的木马,木马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空洞的“咚咚”声。

混乱中,温不揽却死死地盯着那扇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四分五裂的门。

在又一次猛烈撞击造成的短暂间隙,他透过门板上新裂开的一道指宽的缝隙,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景象——那是一片布满污浊粘液、不断蠕动着的、完全非人形态的巨大阴影,以及阴影中,一只猛然贴上门缝的、浑浊不堪、黄褐色的、巨大无比的眼睛。

那只眼睛里没有任何情感,只有最原始的、无尽的饥饿与冰冷的怨毒,仅仅是被它瞥了一眼,温不揽就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被冻结,灵魂都仿佛要被那目光吸走、碾碎。

真的……好丑……一种近乎本能的、对不可名状之恶心的厌恶感,混杂在极致的恐惧中,一闪而过。

但与此同时,一种被逼到绝对绝境的、混合着庞大怨气和长期压抑后爆发的恶劣因子的疯狂,猛地从他心底最深处窜起,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压倒了恐惧。

去他妈的厌恶噪音,去他妈的恐惧寂静,这狗屁倒灶的地方,这神经病一样的规则,凭什么要被这种东西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猛地扭过头,视线如同淬火的刀子,死死锁定房间最阴暗角落那个破旧不堪的木制摇篮,眼球因充血和疯狂的决绝而布满骇人的红丝。

“摇篮曲!”他几乎是用尽了胸腔里所有的空气,从牙缝里挤出嘶哑扭曲的低吼,声音因极致的压力和愤怒而完全变了调,“他妈谁会摇篮曲!给老子哼出来!快!不然大家一起玩完!谁也别想活!”

他的吼声在疯狂如雷鸣的撞门声中显得微弱而失真,却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猛地划开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绝望帷幕,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狠厉。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温不揽眼中那股不顾一切的疯狂吓得一愣,连哭泣和颤抖都马上停止了。

“摇…摇篮曲?”大学生女孩林晚照结结巴巴地重复,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眼神空洞。

“对!操!墙上写的!暗示!快想!不想死就动脑子!”温不揽几乎是咆哮着,同时猛地弯腰抓起地上散落的几块积木,不再有任何小心翼翼,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远离门板的、对面的墙壁方向。

噼里啪啦!积木撞击墙壁、碎裂四溅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撞门声中显得微不足道,但这却是一种决绝的、不再妥协的反抗姿态,是向那未知恐怖发起的挑衅。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一个微弱、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明显哭腔和破音的女声,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哼唱起来。

是那个睡衣大妈。

极致的恐惧似乎反而激发了她某种深藏的本能,或许是母性,或许是求生的**,她蜷缩在地上,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上沾满泪珠,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在执行唯一的救命指令,用尽全身力气哼唱着那首全世界几乎通用的、旋律舒缓的摇篮曲调子。

她的声音严重跑调,抖得如同风中残烛,音准全无,但在这一刻,在这充斥着暴力和绝望的房间里,却如同划破黑暗的第一缕微光,如同溺水者终于呼吸到的一口空气,珍贵得如同天籁。

哼唱声起的瞬间,门外那疯狂到极点的撞门声,猛地一滞。

就像高速行驶的卡车被猛地踩下了刹车,那恐怖的撞击力出现了明显的停顿。

有效,真的有效。

一丝狂喜如同电流般窜过幸存者的心头。

但下一秒,更令人毛骨悚然、头皮炸裂的事情发生了。

房间角落里,那个破旧的、堆满污秽破布的摇篮,毫无征兆地、自己轻轻摇晃了起来。

吱嘎……吱嘎……

老朽木头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伴随着大妈那不成调、颤抖得厉害的哼唱,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副无比诡异、荒诞而又恐怖到极点的画面。那摇晃的摇篮,在阴暗的光线下,像一个咧开的怪嘴,嘲笑着众人的努力。

更令人心惊的是,哼唱声没有停止,那摇篮就仿佛被注入了动力,摇晃得越来越剧烈!吱嘎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摇篮里面那团模糊的、肮脏的破布,似乎也在随着摇晃而蠕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这蹩脚的摇篮曲唤醒、催生。

“继续!别停!”雷烈低吼一声,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住那个摇晃的摇篮,全身肌肉贲张,已经进入了随时准备搏斗的姿态。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摇篮可能是一个新的威胁,但门外的危机迫在眉睫,只能两害相权!

睡衣大妈被这诡异的景象吓得歌声一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就在歌声停顿的刹那——

砰!!!

又一声蕴含着暴怒的巨力撞击狠狠砸在门上!门板上那道裂缝瞬间扩大,一只粘稠、浮肿、仿佛在福尔马林里浸泡了无数年、皮肤呈现不祥死灰色的巨手,猛地从裂缝中硬生生挤了进来!那手臂异常粗壮,布满了溃烂流脓的伤口和狰狞凸起的漆黑血管,长长的、弯曲的指甲缝里塞满了黑红色的污垢和不明组织的碎屑,在空中胡乱地、疯狂地抓挠着,带起一阵令人作呕的腥风!

“啊!!!”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再次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

“唱啊!继续唱!不想被那爪子碰到就他妈别停!”温不揽目眦欲裂,冲着大妈和其他人吼道,他自己也下意识地、用那沙哑难听的破锣嗓子,跟着那熟悉的调子胡乱地、用力地哼了起来,声音里没有任何温柔,只有不管不顾的疯狂和求生的**。

赵猛也被这景象刺激得血气上涌,跟着吼了起来:“快唱!妈的!都跟着唱!声音大点!盖过它!”

被多人连吼带吓,睡衣大妈像是被上了发条的玩偶,再次用更高的、几乎要撕裂声带的音调唱了起来,不再是哼唱,而是变成了嘶喊:“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更多的人开始加入这诡异的合唱。李俊明放弃了蜷缩,抬起头,用尽力气跟着嘶吼;老刘靠着墙,闭着眼,嘴唇哆嗦却发出响亮的声音;连林晚照也一边死死扶着大妈,一边用颤抖的声音加入。声音杂乱、严重跑调、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绝望,但却奇迹般地汇聚成一股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力量,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轰鸣。

那破旧摇篮摇晃得更加疯狂,幅度大到几乎要脱离地面,木质框架发出即将散架的哀鸣。里面的破布团猛地鼓胀、扭曲,形成一个模糊的、婴儿般的轮廓,但那轮廓极不稳定,边缘扭曲蠕动,散发出一种冰冷、怨毒的不祥气息,仿佛某种邪灵正要借此显形。

而门板上那只恐怖巨手的动作,却明显变得迟缓、犹豫了一些,抓挠的力量减弱,方向也变得混乱,似乎被这混乱、充满负面情绪却偏偏是安抚曲调的歌声所干扰,变得有些迷茫和不适。

“有戏!继续!声音再大点!把它当成催眠曲!唱给门外那家伙听!”吴鹰敏锐地观察到这一点,大声喊道,同时身体紧绷,警惕的目光在疯狂摇晃的摇篮和不断试探的巨手之间飞快切换,准备应对任何一方可能出现的异变。

温不揽一边声嘶力竭地跟着吼唱,一边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墙上的提示是“摇篮曲”,哼唱确实似乎干扰了门外的“祂”,印证了“恐惧寂静”的一面?但这被歌声激活、摇摇欲坠的摇篮又他妈是什么鬼?是副本里的第二个怪物?唱摇篮曲把它从沉睡中唤醒了?这岂不是自找麻烦?这狗日的神恶游戏,规则矛盾重重,陷阱环环相扣,简直比他那个思维跳跃、永远不满意、能把人逼疯的总监还要难搞一百倍。

“妈的…这到底…”他一边吼唱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低语,眼神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摇篮和那只仍在缓慢抓挠的巨手之间飞快切换,试图找出其中的生路。是停止歌声应对摇篮的异变,还是继续放大歌声压制门外的怪物?这简直是一场用生命做赌注的俄罗斯轮盘赌。

就在他心念电转、难以决断之际,那摇篮里的婴儿轮廓蠕动速度达到了顶峰,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绝非人类声带能发出的、直刺灵魂的啼哭。那哭声仿佛能穿透耳膜,直接震荡大脑。

“啊!”好几个人同时捂住耳朵,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歌声也为之一乱。

紧接着,那扭曲的婴儿轮廓猛地炸开,化作一团浓稠如墨的黑雾,迅速弥漫开来,黑雾中似乎有无数细小的、痛苦挣扎的手臂影子一闪而过,然后整个黑雾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吸走般,消散在空气中。疯狂摇晃的摇篮也如同失去了所有动力,“哐当”一声歪倒在地,停止了动静。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门外传来一声愤怒到极点、却又带着某种不甘和虚弱的沉闷咆哮,那只恐怖的巨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狂暴的撞门声也彻底停止了。

歌声渐渐停歇,只剩下众人如同破风箱般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所有人都瘫倒在地,或趴或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精神上的强烈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每一个人,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

门板上,那只手伸进来的裂缝处,滴滴答答地落下粘稠的、暗黄色的、散发着难以形容恶臭的液体,在地板上积成了一小滩污秽。

房间里一片狼藉,积木碎片、震落的灰尘、散乱的玩具随处可见,如同经历了一场小型风暴。

温不揽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胸腔火辣辣地疼,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喉咙干涩得冒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泪水和不知道什么时候溅上的污渍,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一种极致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茫然交织在一起。

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这简直比连开三天三夜的项目评审会还要命……”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逐渐恢复的、相对正常的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人笑。每个人都沉浸在刚才那极致的恐怖和最后的疯狂反抗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中,默默地舔舐着内心的伤口,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危机,似乎真的暂时解除了。

然而,没等他们喘匀这口气,将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那个冰冷的、毫无感情、仿佛来自幽冥深处的电子合成音,再次直接、不容抗拒地响彻在每个人的脑海深处,如同最终审判的宣告:

“慈爱福利院场景,第一幕:无声惊惧,结束。”

“场景生存玩家数量:12人。”

“当前场景线索破解度:15%。”

“警告:‘院长妈妈的注视’等级提升。当前等级:关注。”

“第二幕:‘乖孩子的游戏’,准备开始。倒计时:10,9,8……”

冰冷的倒计时如同丧钟,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还没等众人从这一连串信息中反应过来,房间另一侧那原本是坚实墙壁、挂着模糊照片的地方,伴随着一阵沉闷、刺耳的石头摩擦声,缓缓地、如同巨兽张口般,裂开了一道漆黑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缝隙。

一股更加阴冷、带着陈腐血腥味和淡淡甜腻气息的冷风,从那条深不见底的黑暗通道里吹了出来,拂过每个人汗湿冰凉的皮肤,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和无法抑制的战栗。

新的未知,新的规则,新的恐怖,就在前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等待着他们。

温不揽挣扎着用颤抖的双腿站起身,身体各处传来抗议的酸痛。他看了一眼地上瘫软如泥、眼神空洞或惊魂未定的同伴,又看向那条仿佛通往地狱深处的黑暗通道,狠狠啐了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

“还没完没了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重新燃起了一丝不肯屈服的微光。他知道,停下,就意味着死亡。唯有向前,才有可能在这绝望的轮回中找到一线生机,哪怕那生机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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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卧底[无限]
连载中千时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