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不揽的意识在无尽纯白的洪流中翻滚、沉沦,仿佛被投入一台超越物理极限的离心机,每一寸感知都被暴力地撕扯、剥离、再胡乱拼接。时间与空间的坐标彻底失效,只剩下虚无的晕眩与失重。
当那毁灭性的强光终于潮水般退去,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如同实体般砸在他的脸上——那是陈年霉斑、渗水墙壁的潮气、劣质消毒水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甜腻中带着**的怪异混合体,死死缠绕在口鼻之间。
他踉跄着,脚下的触感虚浮了一瞬才变得坚实。视野如同老旧电视闪烁的雪花点,逐渐聚焦,显露出眼前的景象。
这非但没有让他恐惧退缩,反而像一针奇异的肾上腺素,刺入他因过度疲劳而麻木的神经末梢。他那双被电脑屏幕和加班摧残得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下意识地微微眯起,如同一个终于接触到新版本开发文档的、濒临猝死的程序员,开始本能地解析环境参数。
十二个人,被困在一条仿佛被时光和恶意共同遗忘的走廊里。
逼仄,压抑,是这里唯一的主题。两侧墙壁的灰绿色墙皮大面积卷曲、剥落,露出底下颜色更深、仿佛永远湿漉漉的砖石,像是某种巨大生物溃烂的皮肤。
头顶,低矮的天花板压迫下来,几根老式白炽灯管用生锈的铁链悬挂着,灯丝发出神经质般的“滋滋”鸣响,昏黄的光线随之剧烈闪烁,将所有人的影子疯狂拉扯、扭曲,投射在墙壁和地板上,跳着一支无声的癫狂之舞。
脚下,腐朽的木质地板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漆黑,每一次落脚都带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仿佛随时会塌陷,将人吞入下方未知的黑暗。空气粘稠得如同浸泡过福尔马林的薄纱,沉重地覆盖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那阴寒能穿透衣物,直刺骨髓。
走廊向前后两个方向延伸,尽头均被一种浓稠得如同实质的黑暗吞噬,那黑暗并非缺乏光线,更像是一种活着的、拒绝被照亮的存在。两侧分布着一些房门,统一刷着暗红色的油漆,但油漆早已斑驳剥落,露出底下木头的纹理,像极了干涸凝固、反复涂抹的血痂。门牌号要么模糊不清,要么干脆缺失,仿佛房间的身份是一种禁忌。
—
“这…这他妈是什么鬼地方?!绑架吗?!放我出去!”篮球背心青年赵猛的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尖锐地撕裂了走廊里虚假的沉寂。他惊慌后退,脊背撞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上,蹭下一片灰绿色的碎屑。
“福利院?慈爱福利院?”外卖小哥的声音气若游丝,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哪里慈爱了……这根本就是鬼屋……”
“安静!”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呵斥如同冰锥般刺破空气。是那个眼神如鹰隼、肌肉精悍的男人。他不知何时已处于一种全然的戒备状态,身体重心微沉,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走廊前后以及那些紧闭的房门,像一头察觉致命危险的猎豹。“不想立刻招来东西,就闭上嘴,睁大眼,管好手脚!”
他身旁那个气质干练的女人同样保持着惊人的冷静,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人群,在温不揽那异常苍白却并无太多惊惶的脸上稍作停留。“老玩家?”她试探着问,声音压得很低。
温不撩撩眼皮,尽管心脏还在不争气地狂跳,但一种被甲方和总监反复蹂躏后产生的、近乎本能的逆反心理让他脱口而出:“老什么玩家,我是新来的牛马。这鬼地方看着比我们公司年会上那破舞台剧布景还假,特效五毛都不能再多了。”他嘴上这么说,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墙壁的霉斑和地板的裂缝,心里暗自嘀咕:这细节倒是做得挺逼真,比甲方要的“大气国际范”有质感多了。
“我叫雷烈。经历过两次副本。”精悍男人声音冷硬,不带丝毫感情,“记住,在这里,眼泪和尖叫比屁还不如,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更惨。任务是探索、生存、找线索。听懂了吗?”
“哦,懂了。”温不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疲惫又带着点嘲讽的假笑,“就跟对付我们部门那个秃头总监一样呗,不能有情绪,只能有‘执行力’。放心,这个我熟,毕竟被PUA惯了。”他嘴上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今晚的外卖,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绷紧,耳朵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震动。
“两次?”工装服老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佬!带带我们!怎么通关?”
另一个沉默的老玩家,吴鹰,摇了摇头,眼神沉静得可怕:“每个副本都是新的地狱,规则各不相同。老手的经验最多让你多喘几口气,该死照样死。”
“听见没?”温不揽小声对旁边抖成筛糠的外卖小哥嘀咕,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在给自己壮胆,“老鸟也靠不住,跟公司里那些所谓‘资深’一个德行,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硬扛。”他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硬气。
就在这时,那个存在感极低的黑色连帽衫青年动了。他如同幽灵般滑到最近一扇暗红色房门前,指尖无声无息地抹过门板上厚厚的积灰。
所有人的呼吸几乎都停止了,视线聚焦于他的动作。
灰尘之下,露出的是一抹暗红、粘稠、仿佛拥有生命的湿痕。
铁锈与**交织的腥气,隐隐散发开来。
“血……是血……”睡衣大妈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气音,眼球因恐惧而剧烈震颤。
帽衫青年置若罔闻,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自己指尖那点刺目的红,随即目光投向走廊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仿佛在评估着什么。
温不揽强忍着胃部的不适,硬着头皮哼了一声:“啧,番茄酱还是油漆啊?搞这么夸张,吓唬谁呢?我们甲方改需求的时候,那邮件里的红色标注比这个吓人多了。”他试图用吐槽来驱散心头的寒意,但微微发颤的指尖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突然——
“呜……呜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被湿布捂住口鼻竭力挣扎发出的哭泣声,毫无征兆地渗入每个人的耳膜。
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钩子般的穿透力,充满了孩童式的、纯粹的委屈与恐惧,来自走廊前方那片无尽的黑暗深处。
“有……有小孩在哭?”外卖小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忍和犹豫,下意识向前蹭了半步。
“别动!”雷烈的低喝如同冰冷的刀锋,“你怎么确定那是‘小孩’?”
哭声持续着,时断时续,充满了无助的引诱。
“万一是线索呢?或者是需要帮助的NPC?”李俊明推了推歪斜的眼镜,试图进行逻辑分析,“任务要求我们探索寻找线索。”
“那你去。”雷烈毫不留情,侧身让开道路,冰冷的目光锁定他。
李俊明脸色煞白,嘴唇翕动,脚像被钉在原地。
“就是,说得头头是道,自己怎么不上?”温不揽在一旁小声阴阳怪气,仿佛找到了熟悉的职场甩锅氛围,这让他莫名有了一丝扭曲的安全感,“跟开会时让我们‘大胆创新’然后自己缩后面的领导一模一样。”
温不揽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那哭声让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像是勾起了某些关于无助和压抑的不快记忆。但他用力掐了一下虎口,疼痛让思维更清晰。他的目光被墙壁吸引——那些斑驳的墙皮之下,似乎掩盖着什么东西。
他凑近,用手掌擦开一大片灰尘。
底下,是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用尖锐物刻出的幼稚简笔画。画的是火柴人般的小人被巨大、扭曲的阴影笼罩、吞噬。旁边用红色的、像是凝固血蜡笔写的字,被反复涂画:
“坏孩子要受罚”
“不听话”
“永远留下”
字迹癫狂而用力,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怨毒。
“看这边!”大学生模样的女孩指着对面墙壁,声音发颤。
那边的刻痕更多,画面也更令人不适:笼子里的小人、被挖去眼睛的哭泣面孔、肢体扭曲的不明生物。文字则是:
“院长妈妈不喜欢哭声”
“要乖”
“眼睛在看着”
“眼睛?”温不揽下意识地低语,不是疑问,而是捕捉到了关键词。监控吗?是规则象征吗?还是某种……实体的描述?
“搞什么‘眼睛在看着’……”他嘴上依然不饶人,声音却压低了些,“跟我们公司厕所隔间门上写的‘行政部巡查’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制造焦虑的手段罢了。”但他的手心已经开始冒汗,视线不受控制地瞟向天花板和各个角落,寻找着可能存在的“眼睛”。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猜想,或是触发了某个无形的开关——
啪嗒…啪嗒…啪嗒…
一种缓慢、沉重、每一步都带着粘稠水声的脚步声,毫无预兆地从他们身后的黑暗走廊中响起。
声音带着某种令人极度不适的节奏感,不紧不慢,却蕴含着冰冷的、步步紧逼的压迫感,正稳定地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靠近。
“什么声音?!”赵猛骇然回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脚步声……在后面!从后面过来了!”工装男老刘的声音带上了崩溃的哭腔。
所有人惊恐万状地望向身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黑暗仿佛有生命般蠕动着,灯光无法穿透分毫,只能听到那啪嗒、啪嗒的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其间还混杂着一种仿佛粗糙重物在地板上拖行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怎么办?!它来了!它来了啊!”睡衣大妈彻底崩溃,死死攥住旁边大学生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肉里。
雷烈与吴鹰眼神瞬间交汇。“向前!跑!别回头!!”雷烈当机立断,从喉咙深处挤出命令。
求生本能碾压了一切思考!十二人如同被惊散的牲畜,慌不择路地朝着走廊前方、那哭声传来的黑暗深处踉跄奔逃!
“我靠!来真的啊?!”温不揽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跟着人群狂奔,一边还不忘嘴硬地抱怨,“这追逐戏码也太老套了!比我们甲方非要加进去的‘炫酷转场’还尬!”腐朽地板在脚下发出濒死的哀鸣,头顶灯光疯狂闪烁,将一张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面容照得如同鬼魅。身后的脚步声陡然加速,啪嗒啪嗒啪嗒,变得急促、密集、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恶意,紧紧咬在身后,那湿漉漉的踏步声和拖拽声愈发响亮,甚至能隐约听到一种低沉的、非人的、仿佛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夹杂其中,喷吐着寒气。
“快!再快一点!”雷烈低吼,粗暴地将一个腿软瘫倒的新人拽起来推向前。
温不揽奋力奔跑,肺部如同烧灼,冰冷的空气割裂着气管。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充满憎恶的的气息紧贴在后背,几乎要沁入衣衫。“妈的……比……比赶项目上线死线……还刺激……”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吐槽,试图用这种方式对抗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但与纯粹恐惧不同的是,他大脑的某个部分仍在冷酷地记录:脚步声的节奏变化、湿滑感的可能成因、拖拽物的体积估算……他在被动逃窜中,竟还在主动收集信息。
前方黑暗中,那孩童的哭泣声也变得越发急切,甚至带上了某种指引般的意味。
突然,跑在最侧前方的帽衫青年猛地刹住脚步,低喝:“这边!”
他手臂骤然发力,猛地推开了旁边一扇虚掩的、同样涂着暗红色油漆的房门。老旧门轴发出了一声尖锐刺耳、足以撕裂鼓膜的“吱呀——”长音,在这条恐怖的走廊里无限回荡。
“进去!”雷烈毫不犹豫地指挥。
人群疯狂地向门内涌去。
温不揽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几乎是最后一个跌撞进去的。
就在他身体完全没入门内的刹那——
砰!!!!
那扇破旧的木门仿佛被一只无形却拥有滔天巨力的恐怖之手抓住,以一种绝对违背物理定律的、狂暴无匹的力量轰然关闭!巨响如同炮弹炸开,震得门框上的陈年灰尘和墙皮簌簌落下,整个房间都为之震颤。
门外,那紧追不舍、令人肝胆俱裂的啪嗒脚步声,在门关闭的同一瞬间,戛然而止。
消失了……
彻彻底底,仿佛从未存在过。连同那低沉的喘息和拖拽声,一并被绝对的静谧所吞噬。
死一样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如同巨大的实体般轰然压下,将房间内十二个人粗重、惊恐、混乱的喘息声无情地淹没。
他们惊魂未定,面面相觑,脸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沉的、无边的茫然与恐惧。
“咳……咳咳……”温不揽被灰尘呛得咳嗽了两声,这声音在死寂中显得异常响亮,他立刻捂住了嘴。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粗糙的门板,胸腔剧烈起伏,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但他几乎是立刻强行压下了喘息,猛地回头——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门板内侧。
借着从狭窄门缝里渗进来的、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昏黄光线,他看到,这扇门的内部,被人用某种尖锐物,以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刻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字句与图案,远比外面走廊墙壁上的更加密集、更加扭曲、更加绝望。
“逃不掉”
“都在看着”
“坏孩子”
“院长妈妈的慈爱”
“永远在一起”
“沉默是金”
“不要被听到”
第四句后面有一个被反复刻划、几乎烂掉的爱心图案。
而在所有癫狂刻痕的最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是一行用更深、更急促的力道刻出的、颜色暗红近黑的、仿佛刚刚书写还未凝固的字迹:
“祂厌恶噪音,但更恐惧寂静。”
温不揽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真的被瞬间冻结了。
他猛地抬头,环视这个房间。
这里像是一个荒废已久的儿童活动室,比走廊更加昏暗。模糊的光线下,可以看到散落一地的积木,有些被踩得粉碎、缺胳膊断腿的破旧洋娃娃,其中一个没有眼睛,嘴角却用红线缝着一个极其怪异夸张的微笑、侧翻在地的小木马,马头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墙壁上挂着几幅模糊的集体照,照片里孩子们的笑容在阴影笼罩下显得无比僵硬、呆滞,甚至…恶毒。
房间没有窗户。唯一的出口,就是他们身后这扇刚刚自动紧闭的门。
而此刻,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死死地屏住了呼吸。
因为死寂。
令人疯狂的、绝对的、压倒性的死寂。
刚才奔跑、喘息、惊叫的所有声音,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彻底抹除、吞噬了。连自己心跳声和血液流动的声音都似乎被这片纯粹的静谧所吸收、湮灭。
他们十二个人,被彻底困在了一个绝对隔音的、弥漫着陈年霉味、尘埃和无声绝望的密闭囚笼里。
温不揽的目光再次落回那行血红的、仿佛诅咒般的字迹上。
“祂厌恶噪音,但更恐惧寂静。”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带着强烈不祥预感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刺穿他的皮肤,钻入血管,直抵心脏最深处,将其紧紧攫住。
“……搞什么飞机,”他试图用极低的气音嘟囔,却发现连这微弱的声音都似乎被寂静吞噬,显得异常突兀,“寂静恐惧症?这‘祂’的癖好还挺别致,跟我们那个喜欢在深夜发六十秒语音方阵的总监完全相反……”但这一次,他的嘴硬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连他自己都听出了声音里无法控制的颤抖。在这令人窒息的绝对安静中,任何一点声响都仿佛会被无限放大,引来不可预知的后果。
但在这极致的寒意和恐惧之下,某种被压抑至扭曲的东西,也在悄然苏醒——那是连续加班积攒的庞大怨气,是对荒谬规则的本能反叛,是一种近乎自毁的、想要触碰禁忌的疯狂好奇。
寂静……会让“祂”恐惧?
那么,打破这寂静呢?
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连温不揽自己都感到一丝战栗,却又异常清晰、顽固地盘踞在他的脑海。他甚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仿佛在衡量发出声音的代价。
最近身体加心情有点不好,可能不会舔存稿,随意发的会少一些[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无声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