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种消除自我的**。
芥川龙之介被遗弃在黑暗中,和无光的世界融为一体。他借助对睡眠的过度索求陷入疯癫和幻觉,只要将痛苦的自我整个消除,不再考虑外在的价值,就能获得平静与满足。
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离开《河童》的前一刻,小说的终点,如同雪洞般的精神病医院。“正常人”像围观猴子一样看着他,看着那个陷入妄想的河童国,与现实割席的主人公。
他曾恐惧丧失理性的未来。精神失常的母亲预示某种遗传性的不详命运,然而变成母亲那样又如何,他曾经期盼的东西无法拯救人类,疯癫才是人类的本质,无一例外。
在永恒的幻觉中获得平静,不再有彷徨不安的未来。
沉睡,陷入永恒的沉睡,他将在那里得到平静。
总有吵闹的声音干扰着他,无法平静。
“芥川大老师!”
“芥川!”
“芥川老师!”
“龙!”
“芥川君,该醒来了。”
各种各样的人声从看不见的方方面面传来,呼唤着他想要摆脱的身份,终日不息。
他想要幻化出刀刃切碎那些声音,手上空无所有。已经不用再和侵蚀者战斗了,他放弃了那种责任,刃自然会遗弃他。
侵蚀者究竟是什么?文学的反面吗?
那么文学又是什么?
不要,不要再思考下去了。
他忽视掉那些声音,忽视思考的**,跌跌撞撞在黑暗中摸索,想要避开吵闹的一切,他摔倒在地,却没有疼痛的感觉传过来。
人跌在地上会疼痛,这种虚拟的、对死亡的模仿,终究只是无聊的产物。
恍惚间,他又听到了宽的声音,眼前出现幻觉般的影子。
他下意识开始追逐那道幻影,影子始终快他一步,怎么也无法靠近,将他抛之于后。
他说:“你在责怪我吗?责怪我当初抛下了你们。”精心安排自己的死亡,容不得任何人介入和阻止,单单留下吊唁的位置。
那影子停下了,他随之停下,望着那人的背影。
“龙,正在责怪自己的人是你。”影子开口了,“无论在哪个世界,我都衷心祈祷你的幸福。”
“回去吧。他们在等着你呢。”那影子始终背对着他。
“不能和我一起回去吗?”他恳求道。
那影子摇摇头:“现在还不行。”
“龙。”那影子绰绰一晃,像是一个微笑,“抓住那根蛛丝也没关系,会有人将你拉上去的。依靠别人也没关系,人类就是这么生存下来的,彼此帮助,彼此依靠,去拉住对方,活下来的方法就在其中。”
某种温暖的力量灌入他的心口,冷却的生命重新获得温度,眷恋感油然而生,与此同时,他对生命的恐惧再度翻腾涌现,他想要追随友人去往另一个国度,却无法靠近。
影子始终没有回头,渐渐走远,将他留在原地。
“这次要获得幸福啊,龙。”
叹息般的祝愿,随着声音消失,新的光线刺入他的眼睛,他下意识眯起眼睛,然而还有更鲜艳夺目的事物。芥川轻轻抬起手,摸了摸近在咫尺之人的发顶,轻轻一笑。
还是这么红的颜色啊。
太宰治感觉头上传来异样的触感,以为又是神木凉在捉弄他,他不动声色地捉住那只手,坏笑着抬起头,撞上那对蓝色的眼睛。
沉默对视。
“芥……芥……”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迅速站起,恭恭敬敬放下芥川的手臂,用被子盖好,随即跳后一步深深鞠了一躬,头差不多碰到膝盖上,一溜风窜出去,只听见整个图书馆都响起他的声音。
“芥川老师——醒了——”
“我一周都不要洗头了!!!”
听到的文豪心道最后一句就不必了吧。
很快,宽敞的补修室内挤满了图书馆新生代的文豪,大家衣装各异,充满活力。
见到这少有的盛况,芥川惊异地睁大两分眼睛。
“欢迎回来。”
昔日的老师、学生、朋友将他环绕,唤着他的名字,脸上洋溢着对他醒来的喜悦。
那个人不在其中。他按住胸口,心脏平稳地跳动着,不再觉得疼痛。“现在还不行。”他咀嚼着那几个字,流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投入和众人的交谈。
补修室再度恢复清净已经是许久之后,大家体谅芥川在精神上消耗太多,需要休息,将庆祝保留到日后,纷纷离去。
芥川留下太宰治,问道:“那孩子呢?”
太宰治左右张望,陷入了茫然。
神木凉在听取司书的方案后,鼓动馆内一切还能站着喘气的文豪,一口气潜了十几本有魂书,新的文豪大量转生,彻底净化了遭受侵蚀的书籍,中原中也至今对那段日子心有余悸,比一口气灌下二十瓶烈酒的宿醉滋味还要难受十倍,可谓终身难忘。
织田作绝笔后,坂口安吾陷入剧烈的消沉,神木凉是这么对他说的。
“你还要再失去一位友人吗?”
于是残存的人员渐渐聚齐,生发出新的希望。
阴影会与光明一同出现,文豪在潜书中消耗的力量、和侵蚀者战斗的损伤由补修室不断修复,而神木凉消耗的是残存在她身体里的时间。时间,没有任何手段可以赚取时间。坂口安吾中途察觉到这一点,却无法说服她停止这种疯狂的举动,直至她在身体彻底支离破碎前停下。
除了进入转生新文豪的有魂书,神木凉大量潜入太宰治的剩余书籍,目标不再是五元硬币,变成另一样东西,传说中有起死回生之效的贤者之石。
未潜入的书越来越少,只剩下一本《小丑之花》。
神木凉早已看过《小丑之花》,她盯着书的封皮,神色莫测,随后潜入书中。
她来到形如白色监狱的疗养院,病房中的青年正举着一块红亮亮的石头对着天光打量。
那是长成青年模样的大庭叶藏。
《小丑之花》是太宰治早期的作品,自杀未遂的大庭叶藏被送进疗养院,在医院度过一段时光,是个热闹又孤独的故事。《小丑之花》的大庭叶藏和《人间失格》中的大庭叶藏在神木凉看来就是一种异面同位体,有着相同的名字和家庭背景,他的性格比小叶要外放和锋利的多,他们是也不是同一个人。
除了高频次的潜书外,她还阅读了很多馆内文献,希望找到能救回织田作的线索,司书女士见状劝她放弃,说唯一能做到这种事的贤者之石早已失传,神木凉听完反倒松了口气,原来真有能复活织田作的东西,至于失传不失传,再古老的宝物只要存在过,就会留有痕迹。
神木凉最后在某本旧书的残页找到了答案。
“跨越时间者自时间中重生。”
除了这句意义不明的话,上面记载了得到贤者之石的方法,按照上面的方法,无异于大海捞针。
如今这根针找到了。
“可以把它给我吗?”神木凉注视着那块颜色奇异的石头,确信那就是贤者之石。
“为什么?”青年看着闯入自己病房的不速之客,冷静道。
神木凉举起左手,露出那道红癞痕:“这是另一个你做的,就当做医药费吧。”
青年看了她半晌,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他将红石头抛了过去,神木凉抬手接住。
“能让我摸一下它吗?”青年忽然问道,注视着神木凉手上的旧痕。
“抱歉,下回吧。”神木凉摩挲了下那块石头,边缘有些咯手,她收进口袋里,预备离开。
大庭叶藏忽然皱起眉头:“你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不用。”神木凉摸了摸脸皮,上面又剥落了一块,这具身体岌岌可危,她闭上眼睛想象完好的身体,那一块皮肤短暂恢复光滑,仅仅持续数秒,又恢复原状,神木凉不再做无谓的尝试,手握上门把手。
“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大庭叶藏说。
“神木凉。”
她顿了顿,再次回头,注视青年脸上的每一处细节,试图描摹某种消失的痕迹。大庭叶藏见她打量自己,不自然地偏了偏头。
他见过眼前这个人,在一幅炭笔画上。这奇怪的石头和画是一起出现的。
而那幅画,他毫无记忆,却很像自己画的。在他拿着红色的石头端详时,画上的人恰好推门而入,如同恶作剧般的古怪巧合。另一个他,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他画下了这幅画,而画中传达的意思他很快读懂了。
信任,他希望自己信任眼前这个人,达成她的愿望。
不可思议。
“另一个我,是个怎样的人?”他最后问道。
神木凉走出病房,背身挥了挥手。
“是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