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凉离开了《小丑之花》。这本书里没有那枚硬币，每一本都没有。她在潜入《叶樱与魔笛》时，就预感不会有她期望的结果，如今穷尽所有的可能，她为什么会相信神秘生物的话？
毫无依据可言。
如同对小叶产生的古怪信任，她对那神秘生物也有类似的熟悉感……神木凉摇摇头，按下那股错觉。
眼下重要的另有其事，时间不多了。她握住那块赤红如血的石头，思考该如何将石头放回过去。
她再度站在司书办公室门口，还未敲门，门便开了。
司书女士拿着贤者之石看了又看，跃跃欲试想进行新的实验，最后依依不舍塞回神木凉手里。她说：“能跨越时间的东西，馆里不是到处都是吗？不过对你来说，只有那一本是特别的吧。”
于是神木凉走进地下书库，找到那部初版次的旧书，封面暗沉发灰，印着书名《人间失格》。
她摸了摸封面的字，小声道：“拜托了。”将那块石头夹进书里。
这么做就可以了吗？司书给出的方式简陋而荒唐。文字作为符号寄宿在纸张中，通过物理的载体去构建跨越时间的桥梁，真的能办到吗？
“贤者之石从不受时间限制者的强烈思念中诞生，既然它到了你手里，自然会实现你的愿望。”
书本静悄悄合上，透出微茫的可能。
神木凉是个打针时会注视针头的人，在这一刻她却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书面平整下去，不再隆起一块。
“谢谢你，小叶。”神木凉轻念道。
她手上的红癞痕不再传来痒意，变得平静。
织田作之助回归后，神木凉被勒令待在补修室里静养。太宰治差不多成了编外护士，早中午一天跑来三十次，如果不是司书女士要求无关人员不得在补修室过夜，他肯定打地铺也要留下。幸而神木凉一直乖乖待在补修室内，尽管她的身体不会因此修复，司书女士提出原先的转生方案，见到有办法解决，众人忧心的同时不免松了口气。
如今芥川龙之介已醒，面对他对神木凉的询问，太宰治张望两圈，四周空空，她的床上只剩下叠的整整齐齐的白色被褥。
“奇怪，她上哪儿去了？”他茫然道。
“可恶，那可不是能乱跑的状态。”匆匆和芥川作了交代，太宰治冲出门外，从食堂到阅览室，他找遍整个图书馆也不见神木凉的踪迹，在他陷入慌乱前，正门处晃着一个没事人儿似的的身影，神木凉吹着口哨溜溜达达就要走出馆外。
她疯了吗？
这是太宰治的第一个念头。
司书女士早已下过判断，除非神木凉使用转生后的新身体，不然她近乎支离破碎的身体一离开图书馆就会立刻崩溃。
其他文豪默认她会选择转生，太宰治说不上哪儿不对劲，为了压下这股不安，他只能尽可能多地往返于补修室。打着探望芥川老师的名义，他多了不少和神木凉交谈的机会，他由此知道了对方不少事情，譬如她出身在孤儿院，在学校很受欢迎之类的。还有关于那位“重要”的老师，他过去以为那是一种全然的喜爱与崇拜，就像他对芥川老师一样，似乎又有点别的东西在。
他以为他了解神木凉了，结果还是无法理解她的行为。
面对即将踏出门外的神木凉，太宰治在原地站住一瞬，那是声音无法传达的距离，随后他几乎是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奔跑，终于在她走出图书馆大门界限的前一刻用声音将她拦下。
神木凉停下脚步，等待太宰治恢复正常呼吸，他扶住膝盖，来不及喘匀气就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这么做？”神木凉语气平静，举起一个怀表样子的东西，“我用了这东西，所以没关系的。”
“调速器？”太宰治感到涌上脸的血渐渐平息，剩下一肚子疑问。
“炼金术很神奇吧？是我当初在运动大会上拿到的奖励哦。既然可以调整局部时间的速度，能暂停这具身体的时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太宰治轻蹙眉头，“这具身体”，奇怪的说法，好像她不再承认这是她的身体似的。
“是吗？”他干巴巴地说道，随后陷入沉默。
哪一本书里都没有她想要找的硬币。他的嫌疑被洗清了，太宰治本以为自己会觉得轻松，不断潜书向他人展示自己的作品对他来说并不容易。喜欢写私小说的作家有时候被看做有暴露癖的自恋狂，他只是觉得自我的真实最接近真实，哪怕后果是受到世人的无止尽的窥视。
莫名其妙的潜书停止了，他该高兴的。
他抚上胸口，狂跳的心渐渐平息，变得空落落的。
视线再度交汇前，他低下头佯装整理跑乱的衣服。
神木凉的眼睛看上去黑色的，在某次光线改变的时候，太宰治发现那虹膜的颜色会变浅，实际上是海洋似的蓝色，悠悠荡荡如同靠近沙滩的浅海，总是很平静。
他觉得大家都没有发现这件事，不免有些高兴。
他为什么会为这种事情高兴？太宰治摇摇头，不以为意。
来日方长，他总会弄明白的。
现在她让大家蹲一百个小时马步也不会有人产生异议。不过图书馆里多了这么多人，指导起来可不容易，他愿意自告奋勇，当副教练指导大家。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要说。她救回织田作，召集大家挽救了这座图书馆，他愿意做任何事报答她，言语的表达却变得轻飘飘的，无法诉诸于口。
她告诉他某些事情，又有更多封闭的部分，即便问了也不会得到回答，这是他从叶藏身上得到的教训。
或许还是应该问问看。
如果是芥川老师问她，她会回答吗？
真不想在这方面输给芥川老师啊……
在他想入非非之际，他听到神木凉问道：
“太宰治，你为什么自杀。”
神木凉又问了遍相同的问题，未曾得到解答的问题。
为什么她会执着于这个问题？实质上她想知道的是的另一道问题的答案。
她企图从一个人的死亡中窥见另一个人的死亡。
这样不对，这的确不对。
世界上没有捷径可走。
她预备开口阻止太宰治的回答，嘴唇却闭着不动。
太宰治眨眨眼睛，又垂下眼睛，像是自言自语般做出了回答。
“其实，我也不明白呀！感觉什么都是原因。”
神木凉听完这个答案，同样眨眨眼睛。
太宰治露出无辜的笑容。
“哎呀，痛痛痛——”
“偷用人家的台词也算数吗？”神木凉揪住他的红毛，冷笑道。
“这怎么算得上是偷，《小丑之花》不也是我的小说吗？”
太宰治作出的是《小丑之花》中大庭叶藏对这一问题的回答。
“安吾说的对，小说家都是些狡猾之辈。”神木凉拍拍手，放开他。
太宰治揉揉脑袋：“安吾？你什么时候和他关系那么好了。”
神木凉毫不客气道：“在你装死的那些天里。”
太宰治彻底闭嘴，灰溜溜离开了。
馆内最近热闹的很，文豪们开始兴办文学沙龙，整日浸淫在论辩中，接续生前的论战，物理距离拉近后还能随时进行真人快打，时不时能看到酒瓶和椅子在空中飞来飞去，图书馆维护成本大大上升。
难怪司书女士又不出来活动了。
神木凉隔空掬了把同情泪，走进中庭。
时近早夏，中庭里紫丁香挨着三色堇，各自开的绚烂，摇曳生姿。
下一轮的花，会是什么呢？
神木凉摇摇头，不再看向花丛，走到外门处，她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拧了几下，又塞回贴身的衣袋里。
按照司书女士的说法，图书馆内的时间是特别的，她只要待在界限内就能维持这具身体的状态，太宰治刚刚着急得太早，要走到图书馆外头的铁门才算真正脱离地界范围。刚刚她差点想要不解释调速器的事情，就这么走出去吓吓他，想到之后，她还是忍住没有这么做。
神木凉踏出门外，沿着路边走去。
久违来到外面的世界，她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应，书内书外，肉眼上难辨差异，接触到真实的风和真实的阳光，的确有一种活着的感觉。
活着？神木凉不知道自己现在还算不算得上是个活人，处在生命和死亡夹缝中间的状态，无法归类任何一种，或许这才是名副其实的诅咒。
神木凉摸了摸心口那块怀表状的东西，作为运动大会的奖品，她向司书提出了外出的愿望，随后得到了这东西，可以在一定限度内操控时间，将她身体的时间暂停住，即便离开图书馆也不会崩溃，用这种方式便能短暂来到外面。可惜这东西是有效力的，使用一段时间就会消失。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非出去不可的理由，目的地是逐渐清晰起来的，对于社会来说，她的身份已经不复存在，来个诈尸什么的很有吸引力，不过没有能够实施的对象。
她来到学校，仰望那座高高的教学楼，阳光刺眼，一时间看不清楼顶，低头看去，水泥地干干净净，看不出任何痕迹。
果然这就是她原来的世界啊。
什么异世界，神秘生物那个大骗子。
学校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校服是老样子，学生们穿着中规中矩的乐福鞋，打着领结两两结对走在一处。
此世和彼世泾渭分明划出一道界限，一切都陌生了起来，连空气都无法融入的不适感，神木凉没有去找寻过去的熟人，来到治子老师家，同时也是她居住了四年的地方。
在那之后究竟过去了多久？
然而老师的痕迹到处也没有，房子空空如也。
她的心随着空无一物的房子变空了一瞬。距离老师的死亡的时间越久，她的困惑越深，如果治子老师不曾存在过，那么她呢？她自己又存在过吗？
来到很久没有回去的孤儿院，过去的床位挂上新的姓名签，神木凉来到后园，这里刚除过草，腐烂的泥土味攀着墓碑隐隐传来。
孤儿院不健康的孩子太多，常常有孩子夭折，久而久之庭后成了幼小者的墓园。神木凉在小路尽头找到了她自己的墓碑。她抚了抚尚新的碑石，松了口气。
如果她曾经存在，那么治子老师的存在必然不是虚假的。
神木凉离开墓园，在路过拐角处时顿了顿，四处张望两下，在榕树下的白雏菊丛中轻轻摘下一朵，放在了那墓碑前。
* 叶藏垂下长长的睫毛。虚伪、倨傲、懒惰、阿谀、狡诈、缺德之渊薮、疲劳、愤怒、杀意、自私自利、脆弱、欺瞒、病毒，这些一齐撼动着他的心。他想，要不要干脆一吐为快？但却故意沮丧地自语道：“其实，我也不明白呀！感觉什么都是原因。”（太宰治《小丑之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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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Goodbye（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