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司书女士的说法,在清除侵蚀者之余,保持剧情完整度有助于减轻修复的工作量。
芥川待在补修室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作用,补修室疗愈不了他的精神,听闻要潜书,他以为已经商量出了结果。神木凉告诉志贺直哉他们准备尝试的方法,他说要留下来,馆内只剩下德田秋声,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一个人接应不过来。
三人再次进入《河童》,即使没有侵蚀者的破坏,按照先前的发展,河童国说不定依旧会覆灭。
“果然还在里面啊。”他们仍身处河童的世界,街上依旧萧索,尚未到破败的程度,残破的报纸扔在一边,风吹起数张,神木凉随手一够,念到:“日前,水獭国总统与河童国总司令达成和平协议,两国宣布战争结束,缔结友好合约……河童国每年须向水獭国缴纳一万吨鲜肉,岁币二十亿,分五年结清……”
太宰治腾不出手看报纸,忿忿道:“明明是他们没了侵蚀者的帮助,对战争没有把握才急着结束。”神木凉说:“情报就是一切。河童国不知道这件事,自然只能接受条件。”
芥川龙之介依旧一身布装,没有书外的记忆,之前和他们接触的记忆也没有了。
“这里是哪里”“这儿怎么还会有人类”“你们是什么人”一进书内,他一连问了三句,语气咄咄,眼神却躲闪着,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像个迷路的孩童。
神木凉道了声失礼,轻轻击晕芥川龙之介,挽住他倒下来的身体,示意太宰治背起。
让一切恢复正轨,太宰治只剩下这个念头。
不能再依赖老师了。
如果芥川老师总是垂下蛛丝之人,谁又来救救他呢?
在小说里,离开的办法很简单,尤其是对河童国没有执念的人。
他们来到城外,找到那个住在偏远之地的老河童,逆行性生长的他如今维持着幼童的模样,看到他们,形似幼小河童的他露出一个属于老年的微笑,仿佛洞察了他们的目的,指了指房间角落处从天井垂下来的绳子,天窗打开,露出地面的世界。
“那个人类,也要离开吗?”老河童的声音像是眷恋,又像是普通的询问。
太宰治点点头。
“谢谢。”神木凉临走时握了握他的手,属于幼年河童的身体却显出两分枯瘦。
老河童沉默着目送他们离去。
然而到了攀爬绳子的时候,原本安分沉睡的芥川突然挣扎起来,挥舞着双臂,太宰治不得已将他放下,他呜咽着爬到角落,缩紧身体。
“这样可不行。”老河童摇了摇头,“不是心甘情愿走出这里,即便出去了也会迷路。”
行动可以控制,思想却不能,眼看着出口近在咫尺,太宰治几乎是在恳求,不管他怎么哀求,芥川都一副他要永远留在这里的模样,仿佛外面有极大的恐怖之物。
他恐惧的究竟是什么?
神木凉望着那头,河童国并不是个理想的乌托邦,却是他一手缔造的,躲在这儿本身就是一种安全吗?
太宰治还在搜肠刮肚,将他能想到的鼓励的话语、和积极沾边的句子倾泻而出,那些无用的话语像雪片似的瞬间融化,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绝望地抓住每一根稻草,想要带着溺水的人浮上去,水面却渐渐远了。
最后,他抓住面前之人的衣服,发出哀恸的声音。
“芥川老师。河童国,终究只是您的幻想啊。”
文豪的衣装开始在芥川的身上若隐若现,和原有的衣服反复交替。好像有一个瞬间,他的手指轻轻抬起,想要碰触那根自天井垂下的绳子。
“走!”
神木凉抓住这个瞬间,攀住绳梯,太宰治带着芥川一路爬上去。
两人触及外头的天光时,白光一闪,他们被重重弹出,跌回到地上,
抬头一看,散发着光芒的巨大齿轮无动于衷地俯瞰着他们,两人回到了图书馆。
芥川并没有一同弹出,仍旧在书里。
“芥川老师!”太宰治想要回到书内,却怎么也无法进入。
他被书拒绝了。
无论怎样尝试都没有改变,神木凉正要去找人来,注意到光轮上的《河童》不再散发着黑气,金光徐徐流动,可是附近的黑雾并未散去,从另一本书源源不断传出。
神木凉忍不住思忖,《斜阳》为什么还没有结束净化?
他们在《河童》花的时间已经算是异常,神木凉顾不得深想,书籍发出光芒,芥川的身影渐渐幻化出来,落在地面上。
他的眼睛是闭着的,面容平静而安详。
太宰治慌乱地探了探他的呼吸,平稳的气息打在他的手指上。
“太好了……”他喃喃道。
补修室内。
德田秋声说:“河童国整个构筑在主人公的幻想上,你们戳破了那想象,被排出去也不奇怪。”
“我们一直在主角的脑子里活动吗?”
德田秋声:“这么说倒也可以,书的世界真是不可思议啊。”
“老师什么时候会醒来呢?”
挂在芥川腰间的魂书破损的厉害,书页吊在书籍上摇摇欲坠,大有散落的架势。
德田秋声安抚道:“没关系,补修室会修复一切的。”
神木凉没有出声。
“反倒是武者小路君他们,这么长时间还没出来。”德田秋声说,“中途有碍书闪了两下,武者小路君觉得那是求救信号,便也潜进去了。”
“果然还是耐不住寂寞了。”志贺直哉勉力笑道。德田秋声叹道:“他也是担心大家。”
然而他们再心急也无济于事,潜书人数限制在四人,只能等待消息。
太宰治双手扣拢,祈祷他们的平安。
他们谈话期间,躺在床上的芥川龙之介始终闭着眼睛,上次在补修室,芥川在昏迷中也并不安稳,时而发出痛苦的声音。这次耗弱更严重,他全无反应,如同一尊精致的塑像裹在白色的棉单上,毫无生气,透出浓烈的不详。
正如神木凉预感的那样,芥川龙之介一日一日地衰弱下去了。
他的嘴唇变得干枯,发色隐隐褪浅,如同一朵开败的鸢尾。
“补修室无法修复现在的芥川老师吗?”神木凉探望完芥川,推开司书室的门。
司书女士连日修复损伤严重的《河童》,一副随时会昏迷在地板上的样子,神木凉猜测是炼金术之类的东西支撑着她的精神,如果是普通人类,这个时候反而能倒在地板上大睡一场。
能者多劳的诅咒啊。
这儿比上次来的时候更乱,神木凉进入司书室问出那个问题差不多过了半个钟头,对方终于神游回来。
“当然不能。”
她的眼睛恢复两分神采,慢悠悠举起桌上的摆钟,拨动两下:“人同机器一样,坏个几次,想修好不难。这样一次又一次,重复下去,每一次修复留下的痕迹不断积累下去。”
“……就会像这样。”
嵌在摆钟外面的齿轮被她轻而易举掰下,背后是重叠在一起的印痕。随着那齿轮掉下,摆钟整个瓦解,零零散散掉落在木桌上。
“他们也像这齿轮一样,只是消耗品吗?”神木凉捡起桌上的齿轮。
司书合上眼睛,沉默半晌,食指向上一指。
“这世上所有的存在都是消耗品。”
自从芥川衰弱后,太宰治便消失了。
神木凉在图书馆的酒吧里找到了烂醉如泥的他。图书馆里还有酒吧这种设施乍一听匪夷所思,考虑到文豪们的业余爱好,又不足为奇。
酒是逃避者的天国。
“再来一杯吧织田作。”太宰治举起空酒杯,碰到空气后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差点忘了织田作还没回来。没关系,到时候多干一杯补上。”
“真好喝啊。”他将脸贴在杯子上,傻笑道。
神木凉像念台词一样背诵道:“‘我讨厌酒,我没有任何一次喝酒时心想:啊,这好好喝啊。这东西如此苦涩,我一点都不想吞下去。’”
太宰治醉倒在吧台,将脸埋进另一边:“什么呀,你有在看我写的那东西啊。”
酒的确让他变大胆了。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觉得酒非常好喝!超级爱喝!老板再来一杯!”他将杯子高高举起。
没有回应,他便给自己又倒了大半杯,灌入口中,金色的酒液晃出一些,滴在木质吧台上,映出天花板上的玻璃吊灯。
酒精能凝固时间,麻痹一切,醉倒了醒来,醒来又继续,这样不知轮过多久,朦胧间太宰治听见有人喊他。
“你还在啊。”太宰治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的仍然是神木凉。
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呢?他迷蒙地想着,下意识要去抓住酒杯,手指伸出去,怎么够也够不到。
神木凉举着玻璃矮杯,手一松,杯子自由落体撞在地上。玻璃破碎的尖锐声惊醒了太宰治的大脑,他的眼神终于清明。
“他们潜书回来了。你得过去看看。”神木凉说。
他们?对,一定是安吾他们回来了。
太宰治踉跄着从桌边抬起身子,歪歪扭扭朝大厅走去。
神木凉留在原处,没有看向走远的太宰治。她一瓶瓶打开贴着各式标签的洋酒,白兰地、威士忌、伏特加……辛辣的酒气充斥在室内,最后一瓶葡萄酒从细细的瓶口倾泻而出,倒进水池,赤红一片如同鲜血。
不知花了多久走到大厅,太宰治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吃痛一声,他抬起手,大着舌头道:“织田作,你们回来啦。”没有听到回应,他晃晃头,摇摇摆摆走进里头,恍惚间他看见了织田作,嬉笑着勾住来人的肩膀,然而那只是个影子,他扑倒在地,跌得很痛。除了他碰撞到地板的重击,依旧没有任何声音,他转着头,看到沉默在一旁的众人,坂口安吾,中原中也,武者小路,志贺直哉,每个人都避开了他的视线。
“奇怪,织田作呢?”他仍然是原来的笑脸,声音泄露出两分战栗。
坂口安吾摘下墨镜,捂住眼睛。
“……抱歉,太宰。潜书失败了。”
太宰治仰起头,露出如同哭泣般的笑容:“那有什么关系。”他爬起来,四下徘徊几圈:“织田作,织田作呢?啊,我知道了,他一定是肚子饿了,溜去吃咖喱了。”他说完就要出去找织田作。
坂口安吾又叫了声太宰的名字,从嗓子里扣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织田作他……”
即便是未尽之言,他因为悲伤而扭折在一起的五官,已经昭示出一切。
太宰治后退了几步,笑容习惯性残存在他脸上。
啊,不该喝那么多酒的,不然怎么会出现幻觉呢?他模模糊糊地想道。
他又后悔没有再多喝一些,能醉到听不清安吾的声音。
否则他怎么会听到织田作绝笔的消息呢?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凿进他的脑子里。
“宽说,想要守护我的作品。”
“可就是这样的作品……杀死了他。”
那天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太宰治跪倒在地,地砖清晰映照出他的面孔,苍白丑陋,无比熟悉。他盖住自己的脸,瓷砖上的倒影做出相同的动作,身体因为剧烈的喘息声不断起伏,他深深吸了口气,发出大笑,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挤出,大滴大滴击在瓷砖上。
他“呕”的一声吐出来,混合着酒液的污渍盖去地上的影子,甚是相配。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崩塌了,一点一点瓦解裂开,一切又似乎好好的,完整无缺,什么也没有逝去。
然而一切终将逝去,永远逝去,离他远去,什么也抓不住。
世界是亘古不变的黑暗,无法照亮任何存在,他早该知道的。
武者小路实笃看到那一幕,露出虚弱的笑容。
“志贺啊,理想乡,果然哪里都不存在啊。”
广播声再度响起。
“《某傻子的一生》侵蚀等级,最高。”
“《Goodbye》侵蚀等级,最高。”
*“我讨厌酒,我没有任何一次喝酒时心想:啊,这好好喝啊。这东西如此苦涩,我一点都不想吞下去。我想戒酒。我认为饮酒是种罪恶,是种‘恶德’,但我并未忘记,酒助我甚多。正因我就是这样一个恶劣的团块,所以我搞不好是在以毒攻毒。酒可以制止我发狂,阻止我自杀,我若是不喝酒,不试图麻痹自己的大脑的话,就连对朋友都没有办法好好说话——我就是这么一个卑微的弱者。”(太宰治《鸥——听见悄声,听见某声。》)
*《Goodbye》和《某傻子的一生》分别是太宰治和芥川龙之介的遗作。
还有四章结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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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蜘蛛之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