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蚀者绝对净化干净了。”志贺直哉笃定地说。
太宰治请求道：“这本书受损是很严重，只能麻烦您修补了。”
司书语气淡淡：“失去主角的书籍即便没有受到新的侵蚀，要修补也是不可能的。”
“能试的办法我们都试过了，难道要让芥川老师永远待在书里吗？”
司书女士鼻音一转，像是在说真的都试过了吗。神木凉道：“对了，他们还没有出来吗？”
齿轮上另一本书仍在净化中，厅内莫名有些安静，司书低下头，说，“是有些棘手，武者小路君也去潜书帮忙了。”
志贺直哉抓了抓头发：“武者也去了吗？真是哪一边都难办。”
“总之，你们必须尽快带主角回去。”司书女士抱着一捧文件，警告道：“侵蚀得太严重又无法立刻修补，这本书撑不过一昼夜。要么尽快想到让他们分离的办法，要么。”
“他就得永远留在书内。”
有如撞钟的声音。
神木凉看出这不是玩笑，皱眉说：“为了保护一本书，将作者的整个灵魂囚禁在里面，这太荒谬了，书籍需要保护，难道作者就不需要了吗？”
司书耸肩一笑：“啊，原来你还不知道。这座别馆本就是为了保护书籍而建立的，这里的所有成员都是为了这一目的存在的。作者？作者在创造出作品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死了。整个灵魂？现在的他们不过是灵魂碎片的转生，连提笔的能力都失去了。作品中寄宿着其他碎片，他们才会有净化侵蚀者的能力。”
“难道他们只是耗材吗？”
“比起永恒的文学，所有人不过是时间的碎屑。”说着这些，她的眼睛不曾产生一丝波动，像是注视着空气说话。
神木凉侧头看向他们两个，太宰治和志贺直哉似乎都没有表示反对的意思，一直沉默着。
“尽快决定吧。”司书女士留下这句后离开。
志贺直哉搀起芥川，带去补修室。
大门再次合上。
神木凉抱臂道：“你觉得这合理吗？”
太宰治牵了牵嘴角，发出苦涩的声音。
“大概是不合理的吧。不过能再次见到大家，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事情……的确，转生之后，哪怕提起笔我也写不出什么了，或许一个完整的灵魂才有创作的资格，无法执笔的我已经失去作为小说家的资格了，唯一能做的只有保护他们的作品这件事。”他的手不再执笔，虚虚做出一个握着武器的动作。
“潜书前那天，你那么着急地跑进芥川老师房间里，那会儿你担心芥川老师会……”
还未听到神木凉没有说完的话，太宰治已经面露痛色。
“老师桌上有很多空白稿纸。”他轻声道，“我早该察觉到的，芥川老师一定也在为相同的事情苦恼，”
“去补修室吧。”神木凉说。
他的眼中一片寂然，沉默着跟在后面。
补修室可以修补好因为侵蚀者遭受的损伤，除此之外的部分，也可以像修理机器那样全部修缮吗？
神木凉心底隐约有了答案，在看到补修室内的芥川龙之介后清晰起来。
芥川龙之介已经恢复作为文豪的衣装，长发重新束起，蜷缩在一边。
他的瞳孔涣散，看不出任何往昔的神采。
“芥川老师……”太宰治快步上前两步，又踟蹰停下。
志贺直哉沉默地坐在一边，不知在想什么。
“芥川老师。”太宰治又唤了一声，像是喃喃自语。
“……不要再那么称呼我了。”芥川捂住耳朵，像是不想听见外面的声音，“我已经不想作为芥川龙之介生活下去了。”
太宰治的脸色惨白下去。
“那天，在《友情》那本书里，究竟是什么让武器变重了？”神木凉轻拍了两下太宰治的肩膀，走到床前向芥川问道。
志贺直哉站在一边，他同样在想芥川不对劲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上一次潜书住进补修室？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还是说从更早之前……武器变重了，什么原因会让他的刀产生异样？
芥川沉默了很久，久到如同不会给出回复的时候，艰涩的声音从他的喉咙中挤出。
“……声音，我听到了宽的声音。”
宽，菊池宽，芥川龙之介生前的挚友，二人形影不离，理念相通，同为新思潮派的代表。生前芥川龙之介早早先这位挚友而去，转生后却掉了个儿，反倒是菊池宽先一步绝笔，织田作说芥川自那之后便勤奋起来，埋头于潜书的工作。
“刚转生到这里时，我对潜书的事并不上心。”芥川龙之介自嘲道，“侵蚀者无论如何也净化不完，日复一日重复这种无聊的工作，却无法让新的作品诞生，这样存活下去又有什么价值？”
“然而宽说，‘我想保护你的作品’。”
“是啊，或许这种价值也是有的，我一度接受了这样的价值。”
“可就是这样的作品，杀死了他。”他的眼神难得起了波动，温润的蓝色中浮出冷意。
“他希望我正视当下这份生存意义，不要抛弃自己的作品。”
“果然还是不行啊。希望作品消失的人，又怎么可能保护的了文学。”他说，“我知道司书的意见，如果你们希望留下那本书，那就把我留在里面吧。”
解脱，他的语气中含着这两个字。
芥川龙之介将自己像面包一样慢慢撕碎了扔进作品里，最终诞生出一只巨大的乌鸦，盖住他原本的影子，将他完全吞噬了。
可人怎么能被自己的造物吞噬呢？
太宰治低着头双手交叉扣在前额上，如果自己能早点发现芥川老师的不对劲，而不是习惯性地依赖对方……
神木凉拉起太宰治，对志贺直哉传递了个眼神，走出外面去。
“你怎么想？”
太宰治垂着头，眼神躲闪：“我不希望芥川老师消失，也不希望他的小说消失。”
两全其美的好事，如同孩子般的贪婪。
“关于这件事。”神木凉顿了顿，“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没试。”
“什么办法。”太宰治不抱希望地问道。
“既然无法唤起芥川龙之介的那面，只能换另一个方向。”
换一个方向？
太宰治明白了她的意思，未能在正确节点走出河童国的主人公永远困在了那里，只要将他带离河童国，唤起他的意识，拿回身体的主导权……
“但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要做这件事，恐怕会对芥川老师造成更大的伤害。”
“究竟是什么。”太宰治不禁有些焦急，还能有什么情况比现在更糟糕吗？
更糟糕的情况。
太宰治的心突然漏跳一拍，某种恐慌的心情传开。
记载着芥川龙之介死讯的报纸一闪而过。
不能再失去老师了……
口腔里传来腥味，不知不觉他咬破了自己的嘴，没有任何办法了。
这是最好的选择。
最近收藏还掉了两个（口吐白沫）（是的，一个人如果只有一百多根头发，那么她每天都会数一遍自己的头发，然后为失去的每一根哭泣）
#关于芥川龙之介之死#
“所有神的属性中， 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芥川龙之介《侏儒的话》）
芥川龙之介（1892-1927），相传因辰年辰月辰日生得名龙之介，于35岁那年选择服安眠药自杀。芥川龙之介自杀的决心相当坚定，以几乎冷酷的理性执行了死亡计划。
“至于对留下来的家属的同情等等，在一心想自杀的欲念面前是无能为力的。这一点，又不得不给你一句Inhuman（无情的）的话。如果认为这些话是无情的，那么我的确存在着无情的一面。”“近两年来，我一直考虑的净是死的事。”“我冷静地做完自杀的各种准备工作，如今每天都沉浸在与死神的游戏之中。”（芥川龙之介《给一个老友的信》）“我当然不想死，然而活着也很痛苦。”“如今，我将自杀。这也许是我这一辈子里唯一的一次任性吧。我也与所有的青年一样，有过种种梦想，可时至今日看来，也许我毕竟是疯子所生的儿子。我现在对自己不必说，对遗书，一切的一切都感到嫌恶。”
遗书部分：“一、千万不要想方设法救活我。 二、应在我断气之后通知小 穴君。断气之前告诉他，会让小 穴君痛苦，同时也会有骚扰社会之虑。 三、在我断气之前如有来客，告诉他我‘中了暑了’。 四、与下岛医生商量之后，对外可称是自杀或病死。如决定以自杀对外发表，则遗嘱(给菊池宽的那份)应给菊池宽，否则就烧掉吧。其他遗嘱(给文子的)，无论如何也要打开看看，请尽量按我的遗志去办。 五、我的遗物中，请将那盆蓬平的兰花赠给□□君。另外，把那方松花砚(小砚)送给义敏。 六、这份遗嘱，读后请立即烧掉。”（芥川龙之介《致小 穴隆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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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河童（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