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的时候,荣安元年临近尾声。各地秋收奏报纷至沓来,由户部整理,于今日早朝呈报。没有天灾兵祸,富庶之地的百姓安居乐业,贫苦之地亦尚能饱腹,不致家中无粮、饥寒交迫。
大周已经从战争中缓和过来,逐渐恢复往日的生机。
周予沐心情甚好,下朝后并未回体元殿批折子,而是转道去了御花园。御花园的湖中养了九百九十九尾红鲤鱼,通体橙红,鲜艳喜庆,因状似荷包,宫人又称“荷包红鱼”。
周予沐悠闲地倚在栏杆上,看那体态丰满的红鲤鱼聚在岸边争抢鱼食,抬手召来候在一边的桃公公:“去请皇后来。”
“皇上您忘了,皇后娘娘和两位太后往城隍庙祈福去了,得十五才回,今儿才十二呢!”
这几日忙迷糊了,竟把这事儿忘了。
“几位娘娘小主都候着,您看…”
想好了是陪皇后的,叫别人来多没意思。予沐摆摆手,走着回体元殿。没走出几步,远远看到一行人从御花园西边路过,瞧背影有点眼熟。
“是康郡王,瞧着是出宫去。”
“又去行宫?”予沐问。
“是。”桃公公往前凑一些,压低声音,“那位又托人递消息进来,闹着非要见郡王。不过皇上放心,郡王每次都快马来回,并不多停留。那些递消息的人奴才都盯着,不敢叫他们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予沐驻足,看着那抹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宫墙后,道:“起风了,去把前几日新做的大氅拿来。”
…
“郡王留步!”
桃公公跑得帽子都歪了,喘息着扶正帽檐,“方才郡王匆匆而过,想是有急事出宫。皇上见您衣着单薄,特意让奴才将新做的大氅送来。”
予泓翻身下马,朝体元殿的方向行一礼,“未向皇兄请安,恕臣弟之过。”
“您快请起。”桃公公亲自将大氅给予泓披上,“皇上说您若赶不及回宫也无妨,可在平亲王和敦郡王府上借宿。”
予泓婉拒了,他同几个兄长的关系一向淡薄,“臣弟会按时回宫,公公请回吧。”
马鞭扬起,巍峨的紫禁城立时被甩在身后。尘土和初冬的风灌入喉咙,激得予泓咳嗽不止,脸憋得通红。
随行的内监小祥子连忙解下水囊递过去,待予泓脸色平复一些,才放下心来。
“皇上既有恩旨,殿下赶慢些也不打紧。”
予泓把水囊扔过去,未作停歇,“走罢,别给兄长们添麻烦了。”
小祥子的视线停在那件墨色的大氅上,暗暗叹息一声。皇上和几位王爷都是和善之人,对主子多有照顾,可惜主子总拒人于千里之外。
西郊行宫的守卫都认得主仆二人,未做检查便放行。小祥子跟随主子穿过大半个行宫,走到最西边一处小院。
刚踏进院门,就听到一阵刺耳的碎瓷声。
予泓习以为常,脚步未停,径直迈入屋中。
屋里没有点灯,暗沉沉一片,几许光从窗框缝隙中钻进来,穿过空中肆意纷飞的灰尘,照在瘫坐于木椅的老妇身上。
大概没有人会相信,她是先帝的温裕皇后,曾经统管后宫、宝相庄严的朱宜修。自乾元二十五年五月就被关在这里,至今已逾六年。六年的光阴,漫长的分分秒秒将她折磨得遍体鳞伤。她仿佛一夜之间便枯竭了,可怖的皱纹爬满苍老的脸,银丝更是疯长,顷刻夺去生的气息。
朱宜修歪在木椅上,扯出一个生硬的笑,道:“可来了,走上前让母后看看。”
予泓缓缓上前,跪下叩首:“见过母亲…”
这四个字一下触到了朱宜修的逆鳞,她的神色霎时狰狞起来,扑到予泓面前,死死拽住他的衣领,嘶吼道:“本宫是皇后!是你的母后!母后!”
她长久不曾修剪的指甲扎进肉里,疼得予泓紧蹙眉头,可他口中依旧不改,只唤母亲。
“没用的东西!”朱宜修一把推开予泓,自己也摔到地上,狼狈不堪,可她眼中却迸射着尖锐的光芒,夹杂着不甘、仇恨和疯狂,“你也想认输,也想向那个庶子俯首称臣?你忘了你娘是怎么拼死生下你的?”
朱宜修狠狠拍打着地砖:“就在这里,她就在这里生下的你!你踩过的每一步,都沾着她的血!”
予泓身形一晃,死死握紧拳头。
看到他的反应,朱宜修轻笑一声,缓缓站起身子,冷言道:“你的敌人只有那两个庶子,杀了他们,你就是胜者,就能为你娘报仇。”
“不!母亲!”予泓痛苦地抱住头,恍若缺水的鱼儿一般拼命喘息,“他们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朱宜修拍拍裙角的灰尘,俯身低语,一字一句都带着诱惑,“如果不是他们,你就能登基做皇帝,能给你的母亲一个皇太后的名份,这可是无上的荣耀,无上的荣耀啊!”
她突然癫狂地大笑几声,干涩的眼角甚至淌出浑浊的泪水。她倏然回头,目光如炬:“宋氏的儿子不是去南诏国了?这一去山高路远,出些意外也属寻常…”
予泓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母亲你…你疯了吗!”
“母后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哈哈哈!”
…
予泓浑浑噩噩地从这里离开。
那么多年,西郊行宫一点都没变,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予泓忽然很想回到小时候的日子,虽然被父皇遗弃在这里,但那时候没有烦恼,没有迷惘,只和妹妹两个人相依为命。
或许还有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子,那个生他却无缘养他的娘亲,在行宫的天上守护着他。
娘亲,我该活成什么样子?你又希望我活成什么样子?
他就这样闭上眼,任由自己沉入满身的虚无和无边的黑暗。
…
平亲王府派人进宫请太医时,沁芸正陪着陵容和棠棠用膳,听闻哥哥昏迷不醒,惊得手中玉筷掉落在地。哥哥他一向身子弱,换季时总要病一场,卧床几日,可从来没到昏迷这么严重。
陵容忙安抚道:“芸儿别怕,有太医在,不会有事的。”
“母后,我…我想去看哥哥,我带太医去。”沁芸语无伦次,一张小脸惨白,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好,母后让你六姐姐陪你去,你先擦擦眼泪,不然一会儿见风要难受了。”
当即有小宫人端来装了温水的盆子,陵容亲手绞帕子给沁芸净面。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棠棠那边已经安排好车马和随行的太医。
陵容一直将两人送到宫门口,看着马车消失在夜色中,才扶着黄莺的手往回走。
“怎么是平亲王妃派人来,平亲王呢?”
“快到年下了,鸿胪寺也忙得很,想是有事还没回府,便只好由王妃派人求到主子这里。您放心,奴婢已经叫人给体元殿递消息了,想来皇上已经知道了。”
陵容点点头,看着暗沉沉的夜色微微叹息:“从前我和姐姐还担忧予漓,如今他过得好,我心里实在高兴。倒是予泓,这孩子自小心思重,也难怪身子总也好不起来。费太多心神,终究伤元气。”
黄莺跟了陵容那么多年,哪能不知道自家主子最是个心软的。从前先帝还在的时候,为着要避嫌,对康郡王并不关注。但自先帝驾崩后,主子将全部心力都放在几个皇子帝姬身上,莫说是衍庆宫的孩子,就连其他太妃的孩子也常有关照,真正是将先帝的孩子都视若己出。
只是黄莺想着,宫里的孩子这样多,哪里操心得过来。忧心这个,忧心那个,倒把自个儿累坏了,遂说道:“主子若是不放心,等康郡王回来了就去看看他。不过别去太多回,不然咱们皇上可要不依了!”
陵容搭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下,笑骂道:“你啊!叫皇上听到了可要治你的罪!”
黄莺忙讨饶:“那主子可得给奴婢说说好话呐!”
主仆两个说说笑笑,渐渐走远了。
…
“殿下是气急攻心,加之先前的风寒还未好全,邪风入体,才致昏厥。臣已为殿下施针,至于为何不醒,只怕是殿下自己不愿醒来。”
予泓感觉自己处于一个幻境之中,他能听清外界的身影,可却被禁锢在幻境中,无法醒来。他心内惊慌不已,不觉四散张望,四周白茫茫一片,似有万千云层环绕。
张皇失措间,忽有一处的云雾波散开来,朦朦胧胧似有一个女子,通身作寻常妇人打扮,看不清容貌。
只听她试探着说:“你…你是泓儿?”
这声音从未听过,可予泓却没来由觉得格外熟悉可亲,仿佛和她相处过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