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泓一直昏迷不醒,时而喃喃喊着娘,时而直冒冷汗、惊惧交加。沁芸心急如焚,奈何针也施了药也灌了,就是不起作用。
“小祥子,哥哥怎么会这样?”
小祥子早就悔得不行,方才趁着出去煎药的工夫已经狠狠扇了自己几巴掌,这会儿两边脸颊都有些红肿了,“殿下去了一趟西郊行宫就这样了,都是奴才的错,不该由着殿下的。”
见他哭得伤心,沁芸也不忍责怪,只寸步不离地守着。好在晚些时候,予泓终于安稳下来,瞧着是睡熟了。
平亲王妃赵慧云轻手轻脚走进来,招呼沁芸姐妹俩去外间说话。
“宫门快下钥了,两位帝姬先回去吧,这里有我照看着,若有什么事,定让人敲开宫门进去。”
时辰确实不早了,沁芸和棠棠谢过赵慧云,登上马车回宫。
…
清晨的第一束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床幔上的时候,予泓眉心一动,挣扎着睁开眼睛。淡青色的床幔衬得天地间一片朦胧,叫人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予泓醒醒神,拥被坐起,细细簌簌的声音惊动了房外的人。
“醒了?”
予泓一愣,试探道:“大皇兄?”
“是我。”予漓答。
房内默契地陷入一阵寂静。
予漓倒了杯茶水递过去,顺手拿了个矮凳,坐在床边。予泓接过,小口小口喝着。
“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
又是一阵沉默。
予泓忽然觉得腿上一沉,是一本厚厚的《新唐书》给他。
“知道陆象先吗?”
“知道。”予泓顿了顿,“大皇兄是想说我庸人自扰吗?”
庸人自扰的典故就出自《新唐书·陆象先传》。
予漓不答反问:“你觉得你是庸人吗?”
予泓想说不是,可思及自己因心事烦扰多日,甚至晕厥,实非智者所为。
“我觉得我是。”
予泓不防他如此直白地说出,不禁惊讶抬头。
予漓面带笑意,缓缓讲起自己少年时候的事。那时的他因天资平庸,数次被父皇责骂。他日日刻苦读书,可于政事的见解依旧比不上二弟,时常感觉挫败。久而久之,便是心气郁结,咳疾久久未愈。
当时他的老师,翰林学士陈正平问了他两个问题,殿下可甘做庸人?可敢做庸人?
“世上的庸人何其多,我又为何不可做?做了庸人,这些烦恼便稀松平常了,何必纠结我为何有烦恼,且叫它烦扰便是。”
予泓喃喃道:“且叫它烦扰便是…”
予漓站起身,迎着朝阳:“所以说,可敢做庸人?需知一个人下定决心做庸人,也是需要勇气的。”
他就是在那场咳疾之后,生出勇气面对自己的平庸,面对自己的烦扰,方有今日。
许多年后,予泓想起这醍醐灌顶的肺腑之言,依旧深有触动。
心气郁结时,看什么都觉颓唐。而心境开阔时,连烦心事都觉得可爱。不过三五日工夫,予泓便好全了。
他先去拜谢予漓、慧云夫妇,感谢这几日平亲王府的照顾,而后入宫拜见皇兄,将当日朱氏与他说的话和盘托出。
这世上知道朱氏被关在行宫的人寥寥无几,连朱家都不知道,以为她早就病逝于乾元年间。但予泓不敢冒险,万一她在某处尚有人手,倘或孤注一掷,后果不堪设想。
对于他这位嫡母的手段,予沐在很小的时候就领教过,闻言并不惊讶,只将手中的信递给予泓,笑说:“不必担心你五哥,他正乐不思蜀呢!”
每隔五日便有信放在体元殿案头,厚厚一大叠,左不过是玩了什么新鲜事,吃了什么新鲜物,倒难为他如此详细地记下来,可比平日的课业认真多了。
予沣大概是有写游记的天赋,一桩平凡小事都能写得引人入胜,令予泓向往不已,他感叹道:“五哥总是这样有活力。”
予沐见他一脸意犹未尽,便道:“不如你也去南诏走一趟。”
“臣弟去南诏?”
“嗯,朕有任务交给你。”
见他一瞬间严肃起来,予沐笑道:“不必紧张,你就当是游玩。只一点,必须将你五哥带回来,最好是年前。”
予泓原以为这事再简单不过,故并未有任何负担,与沁芸告别后便榻上今生第一次远行。谁知到了南诏,才知道皇兄的嘱咐并不是多余的,他五哥已经玩得不想回来了!不光如此,他还惹了个不小的麻烦。
予泓是日夜劝说夜也劝说,两兄弟差点大打出手,才终于上路。可饶是如此,回来时也已出了正月了。
“臭小子,不想回来了是吧?”
予沣看到他母妃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发怵,赶紧叫人把南诏国一应特产抬上来,讨好道:“母妃您瞧瞧,这些可喜欢?上回母妃说宫里的芡实不好,做不出好吃的芡实糕,儿子这回带来的芡实粉都是用新鲜芡实磨成的,保管好吃。”
宋蕊哼了一声,脸上却有笑意:“是想吃母妃做的芡实糕了?”
予沣嘿嘿笑着挠头。
母子两个带着宫人一起将东西归置了一番,又往各处送了礼,这才坐下来好好说话。
宋蕊正听得全神贯注,余光里却有个小内监在那里探头探脑,偶尔还能瞥见予沣朝他挤眉弄眼。
宋蕊心下转了个弯,扬声道:“是谁在哪里?”
小内监被抓了个正着,硬着头皮进来回话:“奴才是殿下身边的小果子,想问殿下该如何安置…张姑娘。”
“什么张姑娘?”
予沣支支吾吾的,红着脸不肯说话,宋蕊便让小果子说。
“张姑娘是南诏后族张氏之女,自小腕上带一白玉镯。听南诏国的国师说,这白玉镯谁都不能摘下,唯有张姑娘未来的夫婿才可以。那日张姑娘落水,殿下伸手去救,就…就把镯子拽下来了。”
宋蕊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善宜一眼,见她点头,才敢相信自家小儿子是真的带了个姑娘回来。
可是他才十二啊!十二!不是二十!毛都没长齐啊!
宋蕊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那…那人家好歹也是南诏贵女,这么千里迢迢跟着你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大概是头一次和母妃讨论这种事,予沣难得有些忸怩,手搭在腿上,手指无意识抠着桌角:“我也没想好,反正…反正就先住下呗。”
“总得给个说法,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南诏的贡女,到时候闹了误会,人家姑娘还怎么做人?”指望这傻小子是不成的,宋蕊轻叹一声,抬手让善宜去把小姑娘叫进来。
予沣最不耐烦处理这些事,烦躁地挠挠后脖子:“反正我也不会委屈她,母妃看着安排就行。”说罢,竟跳下榻一溜烟跑了,只说找皇兄去。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宋蕊愣是没来得及开口叫住他。等回过神来,那小子已经蹿到殿门口了,和低着头走进来的小姑娘撞了个正着。
予沣常年练武,底盘稳,也就稍微晃了晃。张小姑娘就不一样了,要不是善宜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真就栽到递上去了。
予沣这会儿正烦她呢,又跟人撞在一起,语气有些冲:“你走路怎么不看人啊!”
张小姑娘本来看到予沣挺高兴的,谁知下一秒就被凶了,瞬间懵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予沣骂骂咧咧走远,眼眶一下就红透了。
她在这里只认识昭明郡王殿下,现在连他都厌弃她了,那以后该怎么办啊…
越想越伤心,张小姑娘忍不住掉了几颗金豆豆。
“张姑娘。”善宜看她哭了,心里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惜。小小年纪背井离乡,家中父母也真够舍得的。
她掏出手帕递过去,轻声道:“太后娘娘还等着你,快擦擦吧。”
“谢谢姑姑。”张小姑娘慌忙接过来擦了眼泪,而后将帕子叠好,妥帖地放在袖中,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我…我回去清洗了再还给姑姑。”
善宜微微一笑,只道不打紧,便引着人往里面去。
宋蕊坐在上首仔细瞧这姑娘。
她还没来得及换上大周的衣服,仍做南诏贵女打扮。短衣着裙,裙上用各色粗棉线绣出山水土石和日月星辰,色彩极为鲜艳夺目。满头乌发编为两股长辫坠于脑后,上面缠满赤红的小珠子,随着脚步一动一动的,灵动又俏皮。
她乖巧地俯身行大礼,行的自然是大周的礼,只是应当是新学的,并不十分熟练,但一步一步做得很认真。
甫一抬起头,最先吸引宋蕊的是那泛红的杏眼。
宋蕊吓了一跳,忙问是怎么了。殿内和殿外隔着两架屏风,所以宋蕊并不知道殿门口的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