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宴时,已近戌时末。
“驸马,公主说今晚要留在宫里,不回府了。”
陆珩转身往后瞧了一眼,她脸色微微泛红,依偎在宋太后身边,似有几分醉态。是了,方才她偷喝了他那壶酒。
陆珩的嘴角边多了一分笑意:“父亲,母亲,我去看看公主。”
“去吧,记得早些回府。”陆夫人叮嘱道。
陆珩颔首,迈开步子往大殿西侧去。疾走几步,觉得身上的披风过于厚重,便脱下来挽在臂弯里。
大殿里暖和,明枝又饮了酒,身上有些燥热,便换了身单薄的衣裳。这会儿让夜风一吹,周身便有些冷飕飕的。她搓了搓手,正想唤人,忽然被一件宽大的墨色披风罩住,暖得她打了个哆嗦。
明枝的脸颊蹭在披风边上,嗅到一股淡淡的青竹香。唔,这味道好熟悉。
有一道温和的嗓音响起:“臣不放心公主,过来看看。”
是谁不放心她呢?明枝酒劲儿上来了,有点迷糊。
就听母后说:“驸马有心了,今晚不必回去,和明枝一道歇在重华宫吧。明早等她好些了,再来请安。”
“是,那臣先送公主过去。”
话音刚落,明枝就感觉自己被打横抱起来,她下意识将双手攀在他肩上,有些紧张地瞪圆眼睛。
男人托着她后背的手提起披风的帽檐往她脸上盖,声音哄孩子似的:“公主睡吧。”
明枝的脸搁在他胸膛上,仰头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在慢悠悠的脚步中合上眼睛。
陆珩的脚步很稳,一路穿过御花园,径直入了重华宫南苑的幼梧阁。
“驸马,奴婢们伺候公主更衣。”
“不必,退下吧。”
宫人们依言退了下去。陆珩亲自绞干帕子,帮明枝擦拭。
醉酒的人在昏睡时总是不喜欢被别人打扰,明枝接二连三地被“骚扰”,皱着眉头睁开眼,看清眼前这个人,生气道:“你怎么在这里!快出去!”
陆珩手一顿,将帕子搭在水盆边,俯下身擒住明枝的双手,摁在两边,嗓音低沉:“公主为什么讨厌我?”
“你,你大胆!我要告诉母后你欺负我!”明枝蹬腿挣扎。
陆珩翻身上来,轻而易举地将她制住:“臣哪里欺负公主了?”
他,他竟然好意思问出这句话!
明枝委屈的不行,红着眼眶道:“你,你每天下值回来都在书房,不跟我说话,也不来我房里。休沐日也不带我出去玩,只知道在家里看书。你只是敬着我,根本不把我当妻子!”
男人叹了口气,抬手擦掉她眼角的泪珠,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新婚的时候,公主不是说我不敬吗?”
“什…什么时候?”明枝忘了哭,不解地问。
“公主说我把你弄疼了,还总是抱着你,这是大不敬。”陆珩吻在她唇角,与她交换气息,“只要公主在臣面前,臣就总想和公主亲近。公主不想臣亲近,臣就只能躲在书房,悄悄地想公主。可是这样,公主又不满意,臣实在不知该如何了。”
“可是,可是你真的把我弄疼了!”明枝说完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和他讨论那事,羞得耳根都红了。
陆珩最爱的便是她这般娇娇的样子,俯身深深一吻,直至二人都气喘吁吁才罢休。
“臣保证,这次肯定不疼了。”
不待明枝反应,淡雅的青竹香便将她包裹起来。她就像竹林中立在枝头的鸟儿,随着微风上上下下沉浮着,一阵一阵,仿佛没有尽头…
…
宋蕊发现,自家小傻妞的难题好像一夜之间解决了。
前两日还闹着说后悔嫁给人家,结果今日用个午膳都腻腻歪歪的,时不时偷偷瞧一眼,若是被驸马逮着了,就羞得小脸泛红。宋蕊被自家闺女的狗粮喂饱了,早早打发小两口回府,然后摇着扇子逛御花园去了。
“要不怎么说年轻好呢!这上了年纪的人,身上总爱犯懒。”
善宜笑着打趣:“娘娘才三十出头,怎么就老了?奴婢瞧着和刚进宫的时候差不了多少。”
“快二十年过去了还一样,那不成老妖怪了?”宋蕊虚点她一下,踱着步子慢悠悠晃着,“对了,这两日怎么总不见陵容?她忙什么呢?”
“娘娘忘了,二月里安主子生辰,良贵人献了一副百鸟朝凤图,安主子特别喜欢。后来知道是良贵人自个儿绣的,就时常约着良贵人去尚衣局看花样子。”
宋蕊思索着点点头:“这个良贵人我倒没什么印象,只隐约记得似乎是溯儿自己挑的?”
“是,当时内务府挑了三个宫人去服侍皇上,皇上作主只留了她一个。说她性子安静,家里又穷,不会惹事。”
宋蕊被逗笑了:“溯儿这孩子真是…没见谁这样挑妾室的。”
主仆两个说着闲话,一不留神就在御花园里待了许久,直到衍庆宫的小宫女找过来才意识到天色不早了。
“回去吧,今日沣儿要来用晚膳。”
那小宫女跑得气喘吁吁的,喘了好久才平复一些,忙道:“太后,冯,冯贵太妃和,和禧太妃来了,说有,有要紧事同您商量。”
宋蕊和善宜面面相觑,善宜同那小宫女道:“你说仔细些。”
小宫女总算把气喘匀了:“方才体元殿传了消息,说是胧月帝姬求见皇上,自请和亲南诏国。”
“这孩子,怎么主意这么大呢?”禧太妃急得直掉眼泪,她统共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哪里肯嫁去那么远的地方,“臣妾从前怕她长大了被送去赫赫和亲,幸而先帝除了赫赫,免去这份苦楚。臣妾就想着胧月能和她大姐姐淑和帝姬一样,寻个富贵人家,平平安安的就好了。那南诏国是什么地方,怎能和京中相提并论呐!”
冯贵太妃虽然也着急,但好歹理智些,只道:“臣妾等也是心焦,还请太后帮着劝劝,即便不成,臣妾们也感怀在心。”
宋蕊自然答应下来,都是做母亲的,可怜她们的一片心。
傍晚予沐过来用膳,说起此事竟也颇为无奈。
“如今的大周已不需要皇女远嫁以求和平,南诏国也并未有什么狼子野心值得大周忌惮。朕如是劝四皇妹,但她态度坚决,只说自己不愿在京中安稳度日,希望去往南诏国,将南诏建成大周最亲密最有力的盟友。”
宋蕊便懂了,胧月虽是女儿身,却有比男儿更远大的抱负。作为养尊处优的帝姬,实在是难得。
只是,儿女远行,惶惶不安的终究是母亲。尽管最终胧月说服了冯贵太妃和禧太妃,但骨肉分离的痛楚,明明白白地刻在她们脸上。
宋蕊和陵容见此,心中难免唏嘘。思来想去,也只能叮嘱内务府多给帝姬陪送些嫁妆,最好是南诏国没有的物件,往后瞧见了,也能慰思乡之情。
“母后,四皇姐嫁过去不是挺好的吗?”予沣实在不知母后在叹息什么,坐在一旁毫无形象地啃梨,“南诏国可没人敢欺负她,嫁过去就做老大,岂不快哉!”
“做老大?做什么老大!你以为是打架吗?”宋蕊看到这个没正形的小崽子就来气,“换你去南诏国,一年也回不来一次,你高兴吗?”
予沣来劲儿了,一下从榻上蹦下来:“那当然高兴啦!我听说南诏国日头大,我要是到了那里准能晒黑,到时就没人敢小瞧我了!”
晒黑这事儿是予沣从五岁开始的执念。他像宋蕊,天生肤白,怎么都晒不黑。小时候的予沣总被人夸生得好,白白胖胖如观音坐下童子,这小子也以此为荣,时常炫耀自己生得白。不想到了五岁,忽然厌起自己这一身白皮子,千方百计定要晒黑一些,为此不惜每日中午蹲在太阳底下。
宋蕊问他为什么,他挺胸抬头,双手背在身后,一脸高深道:“母妃你不懂,天下武艺高超之人皆是如此。”
那臭屁样儿,每每让宋蕊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行了,别在我这儿杵着了,赶紧背你的书去,晚膳前抽查。”
宋蕊使出杀手锏,果然见予沣蔫了,垂头耷脑地往屋里走去。然而她一收回视线,那身影就灵活地拐了个弯,往衍庆宫后门窜去。
…
南诏国和内务府的动作很快,赶在八月底避暑回来前,一应婚嫁事宜都处理妥当,就等帝姬出嫁。
九月初十日,宫内张灯结彩。天子携后宫众人登临城门,送胧月帝姬出嫁。人群中,禧太妃哭成泪人,脸上的妆面都花了,冯贵太妃也双目通红,时而用帕子拭泪。
“你去请示皇上,可否让贵太妃和禧太妃送出城。”宋蕊说罢,低头看向长长的送亲队伍。悬在马车边的彩绸华盖欢快地跳跃着,晃得人眼前发晕。她眯了眯眼,忽然在人群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百灵惊呼一声:“主子,那…那是殿下!”
马背上那人穿着朱红长袍,往日披散的黑发都束在头顶的紫冠上,显得稳重许多。可一转身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分明还是个孩子脾气的半大少年。他侧坐在马背上,使劲儿朝宋蕊挥手,一脸灿烂。
“臭小子,等回来我再治他!”
此时的宋蕊还不知道,她这小儿子将带给她怎样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