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发出一声轻微噼啪裂响,又回归沉寂。木柴是上好的油木,能稳定地燃烧很久。
“一年前在埃特纳把你救出弗格斯王宫时,我设想过很多情况。我在进行那次行动前计划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收集了一些消息。传闻中你作为弗格斯家族的三王子是弗格斯家族中唯一品行尚可的继承人,然而懦弱无能,毫无夺得王位的希望,并且一直受到两名兄长的打压,对家族满胸愤恨。”
“我是这样的吗?”埃林傻兮兮地眨了眨眼。
“你不是说你失忆了,自然什么也记不得。但我想应该不是失忆那么简单吧。这样的情况更像是原本的那位埃林·弗格斯忽然被替换成了另一个人,我逐渐开始这样觉得。”
埃林浑身颤抖了一下,但又很快冷静了下来,随后点了点头。
“我……的确不是你所知道的那个埃林·弗格斯。”
佩莱尔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雷恩此时也坦白说明,那自己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到如今,埃林觉得如果哪天这个穿越来的异世界只有一个人可以信任,那只可能是雷恩了。
“嗯。我想也是。就算是失忆,人的本性也不可能那么轻易改变的。”雷恩似乎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从斯特莱姆皇家城堡到玫瑰港,再到弗劳尔的船上,我逐渐发觉你是一个……”
他神色又一次变得复杂起来,叹了口气:“一个怪人。丝毫没有贵族的架子,又总带着一种莫名的戏谑。就好像一切对你来说都只不过是个游戏,偏偏你又对权力没什么兴趣。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是这样的性格,这不可能是一名皇族成员应该有的。”
“因为桑德的事情我中途便离开了船只,后来再次碰见你是在贝内波特宅邸。说实话,我与大部分人都不大聊得来,在我眼里无外乎是俗人和蠢货,总让我提不起兴趣和他们多说半个字。而贝内波特和雷恩那样因为某些契机成为朋友的熟人,我也自恃身份,无法和他们聊得太多——我年少时曾经在费伦诺学过剑术,因而对于他们而言身份终归敏感。”
“但你就总是不知分寸,问一些冒失的问题。”雷恩似乎略带些不快地盯着埃林,“然而因为这样,我有时反而会说出真正的想法,有时感觉也不错。因为桑德之事而借道费伦诺时,我才忽然发现这一点。没你这跟屁虫总觉得少点什么。”
“这些话真的是你能说得出来的?”埃林瞠目结舌,雷恩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坦诚了。他忽然有点紧张,抓住了雷恩的手臂:“你不会还是拟态怪变的吧。”
“喀吱——”一声低不可闻的牙齿摩擦声响起,雷恩的脸色略微发黑。埃林连忙闭嘴。
“你想听我对你真正的看法,我也认为不该让这种模糊不明的关系继续下去。”他面色深沉地说道,“直到罗林斯之事后,我才发觉我似乎把你看得有些过重。所以我决定离开一些时间,多少冷静一下。我也想看看你在斯提罗的一年会不会有新欢。”
“你又想试探我……”埃林连连吸气,不过他也的确没考虑其他人。
“我原本认为再看到你时应该不会有太多感觉,没想到今天连拒绝你那个莫名其妙的请求都没能做到。”雷恩低叹了一声,“我有些累了。”
埃林神色变幻了几番,深吸了一口气。
“难得你这么坦诚。也许我也该把我的事情告诉你。”
“关于埃林·弗格斯这个名字的事?”
“嗯。”埃林不再看雷恩,向后倚靠到了沙发背上。
“不告诉我也无所谓。我并不在乎。或许原本的埃林?弗格斯被你这个不明人物取代也不是什么坏事,世界上不需要那么多贵族。”雷恩哼了一声。
“这件事我连我的老师都没说过,你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听的人,这样你也没兴趣么?”埃林一看雷恩的态度,突然觉得不爽,自己要表明身份了,这么严肃重大的事件难道你不该给个面子,多少认真一下么?
雷恩依然是瞥了他一眼:“你爱说不说。”
“我必须要说。”埃林气道,“佩莱尔曾经用秘塔的魔法阵检查过我的情况,他知道我的灵魂和身体并不匹配,是外来灵魂取代了原本的埃林·弗格斯。”
“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我不知道。”埃林摇摇头。
雷恩略微挑眉:“不知道?”
“在我的记忆里,在我成为埃林·弗格斯之前,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和艾尔芙拉完全不同的一个地方。过去的世界没有魔法也没有什么骑士,但人类能做到的事情却更多,即便是平民也有能力一天之内在国家之间旅行,所有人都能用类似于魔法水晶灯的物品在夜晚得到照明。”
埃林一边回忆着过去那个繁华的世界,一边缓缓叙述。虽然也有纷乱的政治、社会之间终究也有无数悲哀与苦痛,但比起这个危机四伏、随时可能掀起战火,到处有人饿死或是因为各种各样意外而丧命的世界,实在算得上稳定了。
“听上去像是你做了个怪异的梦。”雷恩低垂下眼睛,虽然说着不信,但神色相当认真,显然始终认真听着。
“也许吧,但是这个梦未免太真实。我在那个世界生活了二十年,有父母也有其他亲人、有不少朋友。某一次出门时我出了意外,本来应该已经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发现自己到了华丽的寝宫,而我其他都还记得,偏偏忘了自己的名字。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是你冲进斯特莱姆皇家城堡的时候了。你也是我在这个世界面对的第一个人。你说这是不是命运安排好的。”
“谁知道。”雷恩下意识地答了一声。
“我那时的确和失忆没两样,毕竟我对我所抵达的地方一无所知。那时候我想的全都是怎么巴结上你,除了你我还真不知道有谁可以依靠。”
雷恩忽然笑了一声:“这恐怕不是全部的原因吧。”
“那不然还能是为什么,因为你好看么?”埃林脸上略微发热,故作不屑地说道。“总之……就是这样。你应该能理解我为什么从来不敢和任何人说这件事。”
“嗯。毕竟这种秘密的确是会引起不少人的兴趣,如果是阿林努斯,大概会直接尝试读走你的意识。毕竟你知道的东西比你本人更有用。难怪你偶尔会忽然莫名叹气。我一直以为是你想起了灭国的事情,现在方知是因为怀念过去的世界。”
“所谓的弗格斯家族对我来说根本一点都不认识。”埃林侧过靠在雷恩身上,不知不觉间两人之间似乎已经再无隔阂。“除了对这个莫名其妙被我取代的埃林?弗格斯有一点愧疚,其他实在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但想到以前的父母和朋友、熟人都没有机会道别,再也不能见面,我多少……”埃林心中一道悸动闪过。
“即便你是真正的埃林,同样会有这样的痛苦。艾尔芙拉毕竟和你所描述的那个世界不一样,平凡之人的生命在超凡力量面前就如同野草,荒芜还是新生都不会被在意。即便是贵族世家,也终究可能在阴谋或是纷争中灭亡。”
“你呢。你从来没和我说过你以前的事情,笔记上也没有记录。”
“谁会把不愉快的事情特意记下来,天天提醒自己的?”雷恩瞥了埃林一眼。
“我都说了我的,你也得聊聊你自己吧。”埃林挑起眉毛。
雷恩叹了口气,看神色还是妥协了。他摇摇头:“我出生在一辆马车上。我的母亲在逃亡路上生下了我,不过她自己则因为难产而死。那时正好是齐奥特里尼最终动手的时候,我的父亲留下与家族的其他护卫断后,同样没有活下来。这之后,我被侥幸逃出来的一些仆人带离了西北疆域,去往永恒山脉附近的偏远区域寻求生路,我也是被他们抚养长大的。我的母亲将她的怀表留给了我。”
埃林望着雷恩平静的神色,总觉得自己的心肺内脏抽搐了几下。这些过去不应该被以这样叙述天气一般的语气说出来才对,然而雷恩的确就是一脸漠然地继续着。
“大概有十年过去,终于有人受不了整日提心吊胆、苟且偷生的日子,出卖了我和其他幸存下来的人。齐奥特里尼家族的人和……埃特纳北方驻军的一支队伍共同出现,围剿我们。不过我还是逃了出去,你应该也能想到那只被我母亲带出来、最后又由我继承的怀表就是‘愿望之刻’。我按照它所指引,一路沿着永恒山脉边麓进入了斯提罗,最后又偷上了一艘商船,去了费伦诺。”
雷恩说着,从内里口袋取出了愿望之刻递给埃林。这只怀表形状的魔法物品依然如当初埃林第一次见到时那样缓慢而无规律地转动着指针,边缘的金属上被刻下了一行细小的埃特纳文字,他当初还不认得。
“愿它指明你的道路。”
“这只怀表应该不是现在的魔法体系能够制造出来的东西,这行埃特纳文字也是后来被人刻上去的。”雷恩说道。
埃林盯着指针望了一会,随后便见那支细小的黄铜表针缓缓旋转,最终稳稳停下,指着埃林面前的黑发男人。
雷恩沉默了一小会,没去问埃林此时又许了什么愿望。他移开目光,继续说道:“我被这只怀表指引着,最后抵达了费伦诺的首都,圣城凯林斯尔。最初我靠着偷窃饱腹,因为有这块表,我可以找到不少安全又无人的地方,要活下来并不困难。直到后来某次闯空门时忽然有人出现在我面前,制住了我。然而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杀掉我,而是决定教我剑术。他是我后来数年的导师,狮鹫骑士团的军团长蒙托里克?普林斯。这件事过分巧合,后来我才想通或许是那时候我不甘心于盗窃为生,使用愿望之刻时心中所想出现了偏差,而它便指引我去了蒙托里克的住宅。而他的住宅一向无人胆敢靠近,我不确定他当初是怎么考虑的,但最终结果就是如此。”
“我好像听说他是费伦诺最为强大的骑士,但始终没有婚娶也没有后代,一心扑在剑上。但从来没听说他有过徒弟。”埃林说着看向手里沉寂无言的怀表,仿佛这块渺小的金属就是命运的一小片碎屑,让这些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变得如同命中注定一般。雷恩能生存到今天是因为它的那次指引,否则或许早在十几年前他便会死在埃特纳的北方。
雷恩点了点头,继续叙述。
“我一直作为他的副手待在狮鹫军团中。年轻时我体格成长较快,戴头盔、不多说话就不会被人认出,也没人会为难普林斯团长的副手。五年之后,我决定回去复仇。我离开了费伦诺,重新回南方。”
“蒙德里克没有阻拦你么?”
“他只是让我满意后就回费伦诺。”雷恩摇了摇头。
“这一年是大陆历887年。”雷恩皱了皱眉,语气肯定,不怀疑自己的记忆会有偏差,“也是我第一次遇见贝内波特的时间。我从齐奥特里尼家族在外的一些年轻贵族开始,杀掉了不少人。当时自称‘绯红公爵’的阿加尔·齐奥特里尼在注意到后亲自率人来解决我,他是高位骑士,相当自傲。我将他们从领地向北引诱进永恒山脉之后,也杀掉了。”
埃林浑身僵硬了一会,随后不自觉地握拳。
“你觉得我过分血腥么?”雷恩看着埃林,沉声询问道。
“我可以理解。”埃林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他到今天才彻底理解雷恩这别扭的脾气性格究竟从何而来,他到现在为止的人生都没有过父母的引导,也没有经历过正常的幼年、童年和青年。埃林不大能想象这是怎样的世界,但他知道上辈子不少反社会罪犯和心理变态的罪犯都有类似的背景。应该说雷恩到现在也没变成桑德那样残暴的人才是低概率事件,想必那位自己素昧蒙面的普林斯团长作用甚大。
“是吗。”雷恩目光深邃,沉默了一小会。随后他才继续说道:“我杀了不少人,然而却没有太多快感,只是觉得有些空虚。我没见过我的父亲,也不记得母亲,家族的过去说实话也只不过是那些仆人口头叙述给我的故事。”
“怎么会是这样?”埃林虽然有预料,但真正听到还是觉得难以理解。“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又要这么执着于复兴家族?”
“我……”
雷恩刚吐出一个音节,便停顿下来,神色逐渐变得纠结。的确是纠结,埃林看得很清楚,虽然他一度以为雷恩不会做出任何犹豫的表情。应该说,这短暂的一天,埃林惊讶了太多次,已经逐渐有些麻木了。
“我必须完成这件事。”他停顿了一会才说道。
“不应该是这样的。”埃林望向雷恩,只觉得思绪杂乱。他从来不敢过问雷恩的过去,他的笔记上也没有这样完整的叙述,大部分都只是埃林从信息碎片中得出的推断。等到真正了解,埃林才忽然觉得后悔,自己应该坚决一些,早一些就问清楚才对。
“到现在我也无法确定,把这些事告诉你是否合适。”雷恩还是声音略微带着冷淡地说道,“毕竟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况且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应该告诉我的。”埃林沉声说道,“都说分担痛苦能让其减半。”
“分担痛苦自然而然会让痛苦同样增加。”雷恩摇摇头,“或许对于第二个人而言没有本人那么多。“
“我发觉我帮不上你。但至少我可以体会你到底感受如何。”埃林神情复杂,“总之……你至少今天休息一下吧。”
“我大概明天就该出发去埃特纳,教会派来的主教已经完成了他的工作,只是因为节日无法安排下一步动作。我今天自然要休整。”雷恩挑了挑眉。
“我的意思是,这些事情你统统都不去想,只管休息就好。”埃林一时有些无语,氛围都被破坏了不少。但此前雷恩的事给他的震动依然难以消散,雷恩此时的反应反而更让他觉得心中抑结。
雷恩只能耸肩:“你想要我怎么做?”
埃林看着雷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忽然下定决心:“跟我上楼去。既然无事可做,那就睡觉。”
雷恩察觉了埃林神色中的细微变化,顿时眉头皱起:“你应该不是得寸进尺,有了什么过分念头吧。我只是答应陪你休息,不是来满足你那些下流愿望的。”
“绝对不会。我一言九鼎。”埃林拼凑出一个古怪的短语,随后便回头率先走上了楼梯。雷恩低头思索了片刻,还是叹了口气,准备随行。
临走前,他忽然扫了一眼桌上已经空空荡荡的糕点盒,忽然神情一冷,像是想到了什么,但随即又摇了摇头,松懈了一些,随后迈开步伐跟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