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帕夏丽特

下雨了。这雨最初很小,让人以为是幻觉,但随即便不停变得密集、厚重,像是整片天空被神的手扭曲、挤压,要把最后一滴□□榨干。这雨在夜色中黑暗而粘稠,倒映着远方燃烧城市的红光,像血。

几辆马车在暴雨中疾驰着远离绯晚城,随同的还有数名骑着马的侍卫。马匹似乎也感受到了其主人的绝望,只是低着头在泥泞的土路上狂奔,没发出任何声音。车队一路去往东北方永恒山脉的方向,但远方没有光明,只看得到无尽的黑暗。

在这几辆马车里,有一座白色的车驾格外精美华丽,即便是在这近乎无光的黑夜里也依然开辟出了些许光亮。埃林和雷恩并排坐在车夫座位上,在梦境中他们取代了车夫的身份。

从座位后那流淌着斑驳雨点的车窗内不停传来女人痛苦的呻吟,还有侍女焦急的呼喊。马车在道路上颠簸起伏,两人连稳稳坐着都做不到,可以想象车厢中的情境。

这呻吟越来越轻、越来越压抑,让人觉得声音的主人似乎是在费尽全力将自己的心脏从喉咙里挤出来。伴随着最后一声如同解脱,又如同叹息的声响后,侍女的哭喊与婴儿的啼哭同时响了起来。

雷恩低下头,双手紧紧攥住。只是这里是梦境,指甲在掌心刺得再深也不会有血溢出来。他沉默了良久,才低沉地问道:“这种时候,萨克费斯?沃克又在哪里?”

埃林侧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红叶公爵’巴勒莫?沃克,你的外祖父冲出城主堡的那一幕就是我对绯晚城最后的印象了。在联合军攻入城内后,作为家主的萨克费斯便已经决定让最为忠诚的侍女亲信带着蓓佳尔?奥琳薇尔逃离绯晚城,但她因为路上的颠簸提前妊娠,最终因为失血过多而死。这里已经距离绯晚城二十多公里,我无法感知到那里发生的任何事。”

雷恩咬着牙,摩擦着喉咙低声吼着:“他难道不知道蓓佳尔已经临近生产?这种时候即便有再大的使命……”

他突然停顿了下来。

“你也意识到了。他和你终究是父子,你们即便从未有过交集,却依然很像。”埃林垂着眼说道,“为了使命和责任,可以牺牲很多。”

埃林挥了挥手臂,两人所在的地方不再是车夫座,而是此前逃亡车队曾经经过的一个三岔路口。

“我不是他,也不像他。”雷恩将头扭到一边,望着漆黑的道路久久沉默。

悄然,马蹄声与车轮声由远及近。雷恩暂时抛开了此前的思绪,集中注意观察着那从黑暗中飞快驶出的马车。这是一亮深红色的马车,用于照明的灯盏在暴雨中沾染了泥浆、不断摇晃,却始终没有摔落。

“这是谁?”

“那天逃离绯晚城的不止有一批人。”

车窗短暂打开,一只保养良好、指甲鲜红的手颤抖着拨开窗帘,望了一眼窗外,又很快将帘子放下。雷恩看清那人的面貌——一个梳着高贵发髻,衣着华丽的女人。她已经不年轻,但养尊处优的生活隔绝了风霜疾苦,五官依然优雅精致。雷恩觉得自己仿佛见过这个人。

“公爵夫人,巴勒莫?沃克的妻子,狄安娜?帕夏丽特。”

罗翰?索利斯站在瑰红庄园的大门口,凝望着面前这片种满了红色玫瑰的巨大庭园。可以想象在春夏交织时,鲜红的玫瑰争相盛放、在烈日下妖冶欲滴,必然是令人一生难忘的美景。不过此刻是冬天,天空灰暗阴沉,花朵已经凋败,剩下带刺的深绿色玫瑰藤枯槁地缠绕在漆黑的铁栅栏上、石阶旁,以及庭院石柱下,像是在哀叹往日辉煌。

这里是丝提尔?帕夏丽特女伯爵的资产,是她在埃特纳叛乱中拥护塔列夫家族所得的回报。但女伯爵将全部时间都用于考虑她的政治计划,几乎从不到这座庄园居住。

索利斯在花园大门的铁锁上用手轻轻一敲。机械碰撞的咔嗒声响中,锁就这么被打开了,仿佛那指间轻微的一叩并不是叩在锁的表面,而是锁芯中最关键的机簧上。

深绿色的玫瑰花丛中留着一道供人行走的石板小路。索利斯体格高大,步伐间距宽阔,一路间隔着石板踏着走向瑰红庄园中央的主屋。

沉重深黑的木纹半掩着,门前的地面十分干净。索利斯在门上轻微一抚,两人高的大门便如同轻巧的纸张一般被揭开到一旁。大厅内铺就着深黑色的大理石地砖,空空荡荡却显得阴沉。回廊形的折角阶梯通向二层,大厅正中央的墙壁上似乎原本挂着一副巨画、如今虽然被卸下却没安装上替代品,留着一道巨大的方形印记。墙角和窗边用漆黑的木支架摆放着艺术品,都是些雕刻。

索利斯不发一语,步伐稳定地一路走上阶梯、到了二层。二层是一条东西方向的走廊,与朝南的庭院大门相垂直。房屋到这里变得狭窄逼仄,数扇门对称排布在长廊两侧,墙壁上点着用于照明的烛火灯,却依然不足以驱散廊中阴暗。只有西侧长廊尽头有一扇半开的门中透出光亮,那是天空的光,估计是通往阳台。

索利斯眯了眯眼,一路走向尽头。墙壁上悬挂着的风景画一幅幅掠过他的身侧——浓郁的群山,厚重的城市,城堡和昏黄的平原。唯一略微明亮一些的是一幅山顶日出的油画,清冷的太阳在山尖的稀薄云雾中映射出朦胧的光影,其细致逼真唯有亲眼见到过的人才能描绘。

门中透出的光有些冷,这是太阳的温度被厚重的云层过滤后透出的。索利斯轻巧地在门上叩了叩告知自己的到来,随即迈步走到了阳台上。

阳台一周种植的植物已经枯萎凋敝,一张很简陋、很普通的小桌摆在阳台正中,周围摆着几张椅子。一个黑发、暗红衣袍的女人背对着门坐着,梳着繁复的发髻,披着带有流苏的黑色斗篷。

索利斯在矮桌另一侧坐下,目光斜望向女人:“狄安娜?帕夏丽特?”

女人终于有了些许反应。她侧过脸,凝神望着索利斯,却还是没有说话。

这是个已经不复往日容貌的中年妇人,扭曲纠结的皱纹让她的脸变得像是脱水的浆果一样皱缩,目光中也尽是一种如同枯草一般的漠然。

“我费了不小功夫才找到你。”索利斯对着她的视线说道,“弗格斯王室灭亡后塔列夫家族几乎烧掉了所有弗格斯时代的贵族文书,也包括红叶家族的。”

狄安娜?帕夏丽特还是没说话,只是用一种死寂的目光注视着索利斯。

“我去见了小阿加尔?齐奥特里尼。现任的绯红公爵心思缜密深沉,不如他表现出的那样。我于是猜想,他所知道的比他所说的更多。”

“这是我在绯晚城找到的东西。”索利斯将一叠薄纸摊在桌上,“多亏了它我才能知道几十年前,曾经有一位出身斯特莱姆的子爵之女远嫁到西北,成为了传奇的红叶公爵巴勒莫?沃克的妻子。”

“到今天,我又得知了一件事,这位红叶夫人在绯晚之变中幸存了下来、回到了斯特莱姆,成为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活着的见证者之一。”

狄安娜扫了一眼桌上的纸张,又重新看向索利斯。

“巴勒莫算不上什么传奇。”狄安娜干瘪的嘴唇颤动了几下,平静地说道,“他只是个长不大的幼稚儿。你闯进我的庄园,未受邀请就擅自进入屋内,想知道什么?”

索利斯低头酝酿了片刻,缓缓开口:

“巴勒莫?沃克究竟是怎么死的?”

“……”

狄安娜转过头,望向了阳台外遥远的北方。索利斯并不着急,只是默默等待着。

“被人杀死的。”狄安娜阖上眼,突然说道。

“谁?”

“不知道。”她说,“但是他是被人杀死的。”

“什么时候?是中毒之后的那段时间吗?”

“绯晚之变的那一夜。”狄安娜望着索利斯,“他从来没中过什么毒,也没有什么偷袭。”

“所有的文件里都记载着他被旧友偷袭的事。目击者很多,我还查到了医疗记录,有对他所中毒素的详细描述。”

“那不是他。”狄安娜垂着眼睛,“从他走出公爵书房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不是他。”

“你为什么不告知其他人?”

“替代他的人也替代了他的公爵身份,而我只是远嫁绯晚城的一个落魄贵族之女。”狄安娜略微摇了摇头,“我无能为力。我那时也不知道真正的他是死是活。”

“但你后来知道了?”

狄安娜又沉默了好一会。

“绯晚之变时,我本已经跟随着逃亡的队伍离开城市……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回头看一眼。我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因为年轻……或许留恋不舍。联合军从南部攻入,北部的城墙没有敌人,也没有守卫,我就从那里离开了队伍,又登上了城墙。”

“我在绯晚城度过了十几年的人生。我从一个受人追捧的年轻少女,变成了一个年逾四十的女人。就像是不再光洁的浆果,逐渐地风干。我望着燃烧的城市,哀悼了我被这个男人浪费掉的时间,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就见到了。”

“战争的最中心突然亮起了几道红色。就像是用笔刷随意刻画上去的,很突兀。我知道那是巴勒莫,我见过他的骑士领域。”

“绯晚之夜的时候巴勒莫?沃克出现过?”

“我作为她的妻子,虽然此前对此并不了解,时日过去多少也知晓了一些。他的‘红剑’领域使用时的景象便是如此,我不会看错。”

索利斯皱了皱眉,思考了片刻后才问:“这之后呢?”

“我不知道。”狄安娜摇头,“我离开了。”

“他是你的丈夫。”

“他是。”狄安娜闭上眼,足足十几秒后才睁开:“但那又能怎样呢。他从来没有将感情安放在我身上。”

“既然你们的婚姻有名无实,为什么此前不离开绯晚城?”

“……是我自己要去的。”狄安娜低下头,“他在我平淡枯燥的生活里像是一束火炬。我只是在斯特莱姆远远望见他一眼便一直没有忘记,直到后来得知他封爵的消息便只身去北方找他。”

“他是善良的。我这样出身并不高的贵族根本配不上一位公爵,他却没有拒绝我。他也是残忍的,明明没有爱过我,也不了解我,却因为怜悯而接受了我的追求,于是改变了我的一生。”

面容已经遍布风霜、变成一位枯槁妇人的狄安娜?帕夏丽特远远望着西北方,仿佛穿透了遥远的浓雾、看见了过去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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