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林觉得自己很有扫把星的潜质。
上一次穿越时就是弗格斯家族被攻到家门口、火球朝着脸上打来,这一次穿越干脆要人类灭亡了。很难想象他如果还能再穿越,应该被安排到哪里比较好——死星发射前的奥德朗,连星球一起炸么?
不论如何,眼前的一片乱象已经证明所谓末日绝不是十六人议会闲着没事开的玩笑。城市上空到处都有光人在焦急地飞行着,见到这画面时埃林第一时间想到的比喻是傍晚公园追着人跑的大群蚊子。
“说实话我还以为会被立刻抓去什么实验室,被拆成标本做分析。”埃林感叹地以魔法波动向一旁的星光吐槽道,他已经十分熟悉这种言语方式。
“你的灵魂特征相比与我们要简单得多,不需要那样复杂的方式也能做初步的解析。”月蒙淡然说道。
三“人”此时一同等待在一座水晶高塔的露台外。这座塔是城市的中心,十六人贤者的议会厅。从这里能看见外面对埃林而言瑰丽壮丽的光人都城,见到无数姿态各异、超乎想象的建筑,以及那些到处奔走的光人。很难想象这些与魔法有关的事物都将付之一炬。
“一年之内末日就会到来么?连下一个世纪也等不到?”星光同样面对着眼前的城市。虽然他没有眼睛,但埃林直觉认为他也是在望着眼前这从未有过的景象。
“按照-3277年的白海阁下的解释,这原本被认为是“常数”的魔法规律变化也是世界本质的一部分,如同微风与海浪。”月蒙的话语异常地平淡,“它和我们的生命相似,同样是一种波。然而穷尽我们文明的全部记载、以我们永恒生命迄今为止在世界上停留的全部时间来观测,也不足以在世界的尺度上描绘出它的弧度——于是我们便以为所谓变量并不存在。”
“连弧度也未察觉……”星光的话语不加掩饰地表达着惆怅,“我们能够从恒星灼热的风中掬走片缕,踏遍了恒星系的大半角落、展望着遥远的其他星球……”
“但是在真正世界的海洋之中,我们连半朵浪花的样貌也没能看清吗?”
“也许不是半朵。也许只是一道气泡,就像他这位时间旅行者这样,一个渺小的气泡。”月蒙随口拿一边的埃林做比喻,“我们的文明只是渺小气泡里突然睁开双眼的一只微虫。”
“我觉得你们不应该忙着做这些诗意的感叹,好好想想怎么让世界延续下去才是有意义的事。”埃林插了句嘴,他主要是不想继续被月蒙拿来当修辞素材。
忽然,一旁的门打开了。一道散发着纯白光芒的如同高塔般的人影出现在三人面前。另一道白色人影从他身旁走出,他四肢纤长、肩上如同披着一道阴影,化为一片模糊的斗篷垂在背后。
埃林已经从此前星光的介绍中得知他们便是-3277年的白海,以及那位“最古老的光人”-3459年的寂语。
“你好。”
一道平稳的魔法波动传来,带着白海的“声音”,其中“好”这个概念还被加以注释和比喻,像是把词典上相关的一页撕了下来,附在问好中一同发送。
“你好。”埃林局促地回应道。
他就没那么复杂了,问好就是问好而已。
“阁下,贤者议会有办法了么?”月蒙突然向前漂浮了半步,语气不复之前的平淡。
白海略微低头,就仿佛是和一旁沉默的寂语交换了神色,才答道:“即便穷尽我们的所有知识,也不可能扭转世界本身。”
星光和月蒙身上的光芒一同闪烁了一下,随后齐齐黯淡下来。
“时间旅行者先生。”一道短而简洁的法术波动从一旁传向埃林,他发现一旁披着暗影的寂语正望着他看。
“呃,你好。”埃林连忙打了个招呼。他也不知道要怎样才算得体——在自己的话后面备注上“得体地”的形容词么?
“我知道你的记忆完整,请别介意。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寂语依然平淡地说道,“倘若你真的来自未来,请问你对我们的存在,完全一无所知么?”
一时间,埃林觉得周围几个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这些纯粹以魔法和灵魂构成的生命其精神力几乎等同于实质,埃林的的确确是能感受到自己像是被某些东西照射一般炽热。
这些存在几千年的古老个体能看透他的灵魂,知道他没有失忆……不过对此埃林也已经有过预想,并没有感到惊讶。说实话到此时此刻,末日临近,他的那些心思早就已经毫无意义,想必星光和月蒙也已经无暇将注意力放在他的此前的那些供述上。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回以否定的魔法波动:“很抱歉。我从来没有见过,听过,知道过任何关于你们的信息。”
“这样啊。”
寂语短暂地沉默了片刻。不像月蒙和星光这两个年轻的光人,白海和寂语身体的颜色始终没有变化过。但埃林依然觉得他们不是毫无动摇。
“-3277年的白海还需要向公民告知我们的商议结果。对于你我们也已经做出了决断,这件事是由我负责。”寂语继续说道,“1273年的星光,还有1400年的月蒙,你们也一同来吧。”
许愿大厅一如既往空旷而寂静,巨大的圆盘默然悬浮在大厅正中。无形的信念依然在向着圆盘汇聚,只是其强度几乎已经微不可查。恐怕没有人能在末日将近时还分心许愿的。
“你们是打算用这个‘许愿机’来渡过末日吗?”埃林在进入大厅时便有了许多联想,顿时开口问道。
“如果这枚圆盘早千年被打造出来,或许以其力量能让我们以某种方式存续。”寂语站在三人面前,他似乎更习惯“站立”。“许愿的本质不过是以更大的规模约束精神这一灵魂的运动结果、改写世界,许愿术只是一种等价交换。我们没有足够的筹码去从命运手中换回整个世界。”
“你的记忆中没有我们的存在,这也就代表着我们的消亡是一种必然。时间总是奔涌向前,即便有细小的支流因为偶然而流淌回到过去,最终也依然会汇入主干,重蹈覆辙。”
“贤者阁下,总会有什么办法的吧?不过是常数的改变,我们难道不能转换生命到另一种形态,渡过这场末日?”月蒙忽然问道。
“世界依会继续,我们的记忆也将作为记载去往未来。只是我们本身做不到。”寂语依然以他标志性的简洁魔法语言说道,“自从我停止二分律的自然演变、自从人类出现,我们就已经失去了渡过这张滤网的机会。我们的结构如此复杂、灵魂与魔法的交缠如此密切,任何改变都等同于死亡。”
“基本常数的改变不是一瞬间的事,它已经持续了很久。你们这些近千年内诞生的个体都在变得越来越相似,因为我们在进行法术注入时需要做出的改动越来越大。大概一千年前,白海发现了一种新形式的生命,一种灵魂内蕴在元素质中、朴实又简陋的生命,而非依赖魔法的生命。它们如此渺小,如同我们的先祖最初诞生之时一般。我们始终不明白为何同样是生命,它们却直到我们出现后如此遥远的现在才诞生。直到常数开始破碎,我才陡然明白,这就是新的起源。”
“末日在七十几年前就出现预兆了。”寂语向前走了几步,直到完全贴近那面巨大而繁复的圆盘,“许愿计划,远航计划,以太体复制,近几十年内的关键计划都是在我们第一次注意到基本常数稳定性的消散时启动的。我们陡然发现它从来就不是一个常数,而是漫长到无法察觉的一道波。”
星光浑身光芒陡然一暗,像是意识到什么。他也是在那一时期加入这一计划的,现在回想起来,当初他认为的黄金时代,或许只是末日前的一点火光而已。
“一直以来我们都决定将这一消息掩盖。末日会带来混乱,在一片混沌当中我们的希望只会更快消亡。这些计们的原定完成日期就是末日。”
“直到今天,-2700年的流火在计算常数时突然捕捉到一个异常的扰动,而从那组扰动中得到的新常数完美而稳定,我们才完全确定如今的趋势已无法逆转,以及计算出世界‘波’的一角规律。议会比较了我们现有的资料,决定在无穷广场公开这一消息。”
“现在我们也已经知道了,那个异常的扰动就是由这位时间旅行者带来的。”
埃林再次有种被太阳暴晒的感觉,他知道三个光人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他身上。不过此时他内心也在飞快闪过无数想法与念头,这位古老贤者吐出的消息让他即便作为一个外来者也感到震颤。
“贤者阁下,议会究竟打算怎么做?”星光忍不住问道。
“我们什么都不做。”
寂语转过身,平淡地说道,“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需要做。在光辉之中,一切需要被记载的都已被记下。新的数据被输入光辉后,它会完成一切的。”
“以太体技术也是在大约七十年前才开始研究的……”月蒙忽然以微弱的波幅说道。
“你们也已经明白了。”寂语的话语中第一次带着叹息,“我们的消亡是一种必然。但光辉会带着如今的一切去往世界之浪的下一个周期。在世界重回我们能够生存的时刻时,也许文明还会生根发芽。”
“至于你,时间旅行者,我们向你表达感谢。如果没有你在永恒平缓而连续的时间之上打开的那个细小缺口,新的‘常数’将永远无法被观测。”
“时光最初必然是一体连续的。当细小的支流出现的瞬间,它便已经在不断地自我循环、自我修整,直到支流本身也成为河流的一部分,时间再度稳定下来。你会出现在这里,也是因果律的一部分。”寂语朝着埃林靠近了几步,“但即便如此,此时此刻你依然是为我们揭开黑暗帷幕一角的引航人。我带你来到这里的目的也即是向你揭示你自己的道路,以作我们的回报。”
“我能够想象是许愿圆盘的力量将你从遥远的未来送回到此时此刻,所以你才会如1273年的星光所说出现在这里。或许这本身也是命运之河在再次稳定后的一种必然。”
埃林的精神聚集在面前披着模糊斗篷,据说是最古老光人的纤细人影身上,思绪却缓缓发散,不知自己在想着什么。
这一切超出他的想象与理解,但他又似乎朦朦胧胧地把握到了什么。某些东西就像一道幻影,缓缓从他的手中滑过。
“这道圆盘在设计之初就是为了渡过魔法‘常数’剧烈变化的末日时刻,它和其他许多计划一样,如同一只方舟。然而即便是这些方舟也无法在世界底层的变化之中保护我们,消亡是一种必然。”
“不过你与我们的灵魂本质不同,想必可以真正乘上方舟,重新回到遥远的未来吧。”
寂语忽然缓缓抬起了手。埃林感受到、见到自己的气泡外壳突然破裂,一阵深入灵魂的和煦温暖将他送向圆盘。细小的花纹不断放大,世界开始逐渐被光芒笼罩,直到他的意识如同入睡前的朦胧般缓缓淡去。在意识沉没前的最后一刻,埃林觉得自己共享了这巨大圆盘的石质躯体,仿佛那是新的外壳。在他的感知之中,这些光人都忽然变得如此渺小,仿佛是故事中的精灵。
埃林忽然意识到,也许“许愿圆盘”、“愿望之刻”从来没有改变过。之所以觉得它巨大,不过是因为自己变得渺小了而已。
月蒙和星光同样将注意力聚集在眼前那团摇曳的光中。即便寂语给他们的生命下了定论,两位光人依然难有实感。这是多么瑰丽繁华的世界,他们又是多么兴盛的文明,怎会以这种方式陡然中止呢?
或许希望依然存在,或许这并非贤者口中时光之河稳定后的世界,而是处于变化之中。在这样的变化里,或许就有一线渺小的希望,他们越过了那道滤网,去往未来的世界。
寂语望着逐渐融入圆盘的微光,也以少有的感叹语调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按你的意愿使用它吧。”他的声音在埃林的感知中不断远去,“因为这也是命运的一部分。”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埃林的意识中忽然掠过一个奇异的想法。
愿望之刻只不过是自己从未来的河流中回溯过去的那条通道,可最初将这条通道剥离出来的又是谁呢?
他是不是也是那个将自己的命运从更为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改道至艾尔芙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