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梦抱紧怀里人,没哄好也不舍得放,隔着校服那么厚的布料都能感觉到一丝被眼泪浸湿的凉意,揪心得厉害,本能地低头去吻她的发顶,依靠亲密的触碰缓解一丝心疼。
旁边三个看戏的,潘汉卿转过头没好意思细瞅,见局势稳定,先将身份转换撤了。
司嘉却是睁圆了眼好似俩大烁亮的电灯泡,直勾勾地盯着她们,顺便勾着程新的手臂眼也不转地扯了扯,提醒她一起看。
虽说这场面放在一般人眼里还挺诡异的,上一秒抠完人的眼珠子,下一秒就温情脉脉哄起了人...但不影响它好嗑啊!
嘿嘿嘿她司嘉何德何能在死后还能嗑到这么甜的糖!
程新顺着她的意望了眼那边的二人,又回过头看向她,见其一张清秀的小脸都激动地涨红,不免心觉好笑,眸光烁了烁,漾起一丝柔软。
虽然她尚没能理解司嘉为什么这么喜欢看别人谈恋爱,但女孩子的可爱,她却是有些感觉到了呢。
司嘉余光察觉到程新一直在看她,转过头正想提醒她看错了方向,却忽撞进一双温中含情的眸子,心脏一颤,怔愣住忘了移开眼。
长久的对视间,胸腔里怦怦的跳动声愈响愈烈。
在地上疼得打滚的男人终于缓过了劲,一只手捂住鲜血淋漓的左眼站起身,对三处仿佛互相隔绝的地方恍若未觉,径直走向顾晓梦身旁。
“主人,请吩咐。”
他朝顾晓梦弯下腰,声音疼得粗声粗气但语气恭敬,只是剩下的那只眼中却无任何敬服之意,尽数都是恐惧。
顾晓梦抱着人闻声转头厌恶地瞥他一眼,又抬头看向墙上挂着的钟表,三十分钟大课间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得抓紧时间将尸体处理好。
“把血处理干净,然后去把尸体送到该放的地方去。”
倒是省得他们搬尸体了,男人躬身应下,远离顾晓梦后行动正常了起来,去拿桌上的纸巾擦掉地上的血,亲手捡起自己那被挖掉的眼球,便拖起尸体出了门。
“我跟着他去探一下路,之后肯定要去放尸体的地方看一看的。”潘汉卿直起身,将身份转换,跟上在男人身后出了门。
待几分钟后,潘汉卿回来,办公室里的气氛已恢复平常。
李宁玉红肿着眼坐在椅子上拿纸巾擦泪,顾晓梦站在旁边用沾水的纸巾将手清理干净,另外两个女孩挤在窗户边在往下看学生做课间操。
“那个姓史的去医院处理伤势去了。”潘汉卿走到李宁玉身旁,从道具栏掏出来一块手掌大小扁平的冰递给她,“给你敷敷眼睛,消肿。”
李宁玉愣了下,表情呆怔地伸手接过,寒意侵入掌心,还真是块货真价实的冰。
顾晓梦蹙起眉,眯着眼迷惑地瞧了眼冰块,心中有种莫名不太妙的预感,“你哪里找来的冰块?”
“地下停尸间啊,那里头估计密闭没做好,墙上结了层冰。”潘汉卿理所当然道。
他心系妹妹,见到墙壁上那些冰就想起来李宁玉哭久了眼睛会肿,正好敲下来点敷眼睛。
咯吱一声,顾晓梦咬紧了后槽牙,眸光满含危险地盯着他,陡然抬腿一脚朝他□□狠狠踹了过去,咬牙切齿地怒喊:
“你是不是有病!”
潘汉卿双眼一瞪立刻闪身,却因防备不及还是被踹到了大腿,顿时吃痛后退,捂着大腿也急了:
“你往哪儿踹呢!!”
这一脚的力道他要是没躲蛋都得碎了!她自己惦记他妹妹生不了孩子,还不让他老李家留后啦!?
顾晓梦扯了扯嘴角,阴着脸皮笑肉不笑:“听说男人没了那玩意能少被兽性操控,脑子也能聪明点,我帮帮你而已。”
说完她也不再理会潘汉卿逐渐扭曲的表情,一把拍开李宁玉掌心里的冰块,抽过两张纸巾给她擦掉化开的水痕,后用双手给她捂了捂冻得冰冷的手。
潘汉卿不服,一屁股坐桌子上双手抱臂,“又不是直接往眼睛上放,用布包起来能脏到哪去。”
顾晓梦侧眸飞过去一个眼刀,“滚犊子,我把冰塞你嘴里你尝尝脏不脏。”
“嘁。”潘汉卿翻了个白眼,还真怕她说到做到,闭上嘴不吭声了。
李宁玉看着他们吵吵闹闹,心情也轻松了些许,好笑地弯了弯眼眸,手上的凉意渐渐被温热的掌心捂暖。
顾晓梦这才收回手,他们这半晌没说上点正事,都被那阴魂不散的军统人搅合了,现在终于消停下来。
“你不是在国外吗?怎么死的?”她靠在桌边望向潘汉卿,淡声问。
潘汉卿摊了摊手,无所谓道:“没能救出妹妹,也没能护住你,剩下我一个也没什么可活的,就给你报仇去了,可惜戴笠藏得严实,没杀成,但搞死他好几个亲信也值了,谁成想死后居然来了这里。”
“哼,早知道死后的世界是这样的,我就该早点死的。”顾晓梦垂下眸,目光隐晦地落向身侧的李宁玉。
若早知道死后能再见着你,我就该早点死的。
李宁玉却皱了下眉,抬头望向她欲言又止,犹豫半晌还是开了口:
“你觉得这种时刻身处在危险之中的生活很好吗?”
寿命被分割成一个个碎片化的两年,不知何时就没了好运气死在试炼场中,向着一个模糊不清的未来走去,永远难得安宁。
顾晓梦却不以为意道:“很好啊,以前过得不也是这种日子。”
而且比起以前那彻底的暗无天日,起码这里有李宁玉。
只要有李宁玉在,无论身处何处,她都是永远能瞧见光的。
“那不一样。”李宁玉蹙眉摇头,“比起现在被困在这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达成愿望的可能,完成一个个死亡游戏,至少活着,还有希望真正去看一眼黄金时代。”
这话却说的有几分犹豫,许是想起了在试炼场所了解到的后世。
“我又不想看。”顾晓梦低眸咬了下牙,语调硬邦邦,赌气的意味明显。
你不在,看到了又能怎么样。
而且见到那么多后世来的孩子,见到听到他们眼中口中的新世界,也能清楚那黄金时代自始至终都没有来临。
继续活着唯一能比现在多出来的东西,不过是一个空空荡荡装不下任何东西的盼头而已。
那一点盼头,对她而言亦毫无意义,只会被她当成弃之不及的渣滓,是束缚住她身体乃至灵魂的锁链。
她丢弃了它,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自由,也重新找回了李宁玉。
“你...”李宁玉无奈地叹了口气,心绪乱糟糟的,终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可既话已至此,隶属于曾经夜夜陷入深沉想念时环绕于脑海的思绪亦被悄然勾起,顾晓梦那埋在心底的不甘再一次冒出头来,且在不知何种情绪的促使下,她竟放任其化作语言吐露了出来,直起身定定地望向李宁玉:
“而且,那是你的信仰,你的愿望,是你想见到黄金时代,所以为什么不亲眼去看,为什么要将这些强加到我身上,当初为什么不实施地狱变计划,连吴志国你都能利用能牺牲,凭什么我不行...”
原本还算平静的语气随着讲述竟愈发激烈,隐有失控的架势,但话没说完小腿上忽被踹了一脚,直接将陷入偏激情绪中的她踹醒。
顾晓梦踉跄一步手撑在桌子上,转过身恼怒地瞪向潘汉卿,“找死吗你!”
潘汉卿坐在桌子上翘起了二郎腿,小指掏掏耳朵,吊儿郎当地道:“别说了,每次喝醉你都要说,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生前每逢祭日他们会聚在李宁玉的衣冠冢前,拿上一坛酒喝得酩酊大醉,压抑了一个年头的顾晓梦也就在这时候才能宣泄一番,趴在坟头上反反复复嘟囔这几句话,一会哭一会闹的。
也就是听得多了,他渐渐体会到了这女人对自己妹妹的感情有多深重,如今才能这么轻易地接受她死后又和妹妹搅和到了一起,且她们如今吵架,他都不好意思帮亲不帮理。
“你放屁,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你不是说我喝醉不说胡话吗!?”顾晓梦磨着牙怒瞪潘汉卿。
她确实对此耿耿于怀,时间每走过一秒,思念多上一分,那不甘与痛恨便持续增长,几欲成了心魔。
可那三个为什么,她心里全部有答案。
因为她已穷途末路,别无他法。
因为她心知未来的阳光温暖,便想将那希望留在自己身上。
因为她看似面冷如霜不近人情,却有一颗菩萨心肠。
可她还是恨啊,越明白便越清醒,越清醒便越痛苦,越痛苦便越恨。
而究竟在恨什么,其实也寻不出个具体。
只是必须得将向内的痛苦情绪转为向外的恨意,才能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垮掉罢了。
可潘汉卿居然敢骗她!要不是他说自己喝醉很安静,她也不会年年都在那一天去和这人喝酒!
“嘿,我要是不这么说,你连那一年一次的放纵都不会有了吧,还不是怕你把自己憋死。”潘汉卿耸了下肩,理直气壮的表情很是欠揍。
顾晓梦眉一横,险被气炸了肺,合着自己喝醉后丢脸的样子都被这人看到了!!
他们又吵了起来,李宁玉坐在身后听着,那些声音却如被裹了层雾在耳廓里震荡两圈又飘了出去,一字没能进入脑海。
她只是僵直地坐着,眼神虚焦,表情一片空白,唇色褪失得愈发浅淡。
身体仿佛凝固的石膏,心脏的每一次震动都在簌簌落灰,呛得她好似再一次回到哮喘发作之时,感受到被堵住气管的窒息感。
只是那简短的几句对话而已,情绪甚至远没有顾晓梦曾经一次又一次对她怒吼着“不需要她保护”来的激烈,哥哥的语气也那么轻松。
可她却从那短短几句对话中看到了无数堆叠的耿耿于怀,如同渺小之物初遇庞然巨龙,被那暗沉的鳞片映出自己的满面迟钝天真。
她开始是当顾晓梦一直在气恼自己强迫她开枪,又一次自尽死在她眼前,她愧疚理亏,想着补偿,想着保护,任由她宣泄怒气不作辩驳。
可如今触摸到顾晓梦心结的一角,触到那骇然惊心的沉重,她才豁然开悟——
原来从第一个副本出来后顾晓梦故意骗她说的那番话,目的只是为了推开她。可是自己却全然没意识到,只将其当成气话,也令她的意图落了空。
她终于明白这些她自以为的赌气之语,含着顾晓梦多少真切的抗拒与恐惧。
一次死亡已成心结,那第二次自尽,便是一记犹如山岳的重击,在她心间挂上一道由恐惧凝成的坚冷铁锁,被迫竖起满身尖刺。
她的每一次保护,都是在往她积疴已久的心结上加码。
可笑她曾经还心盲目瞎地主观臆断着顾晓梦依旧像以前一样大小姐脾气,用幼稚的手段与她赌气。
生前记忆停留在1941年的自己,对如今的顾晓梦了解之浅薄,还没有伴过她四年的潘汉卿多,却不敢去细思她几年来的改变,且竟还曾有过暗自窃喜,觉得晓梦受了不少苦,行事作风愈发狠厉,心性却一如往常,是个娇纵的小姑娘,干净明亮。
干净明亮…
忽而想起早上潘汉卿那句她觉得滑稽夸张、未放在心上的比喻:像根刷了黑漆的苦瓜。
胸口似陡然被敲上一击巨锤,灰尘簌落落散开飘满了整个腔体,干涩得剐蹭出血雾,呛得她一阵猛咳。
“咳咳…咳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咳嗽声顿时打断了二人的争吵,潘汉卿担忧地望过去,顾晓梦瞬时回过身弯腰扶住她的肩,本能地熟练轻拍了拍她单薄的后背,蹙着眉急切问:“怎么了?是哮喘吗?”
李宁玉来不及应她,取出备在道具栏里的药丸吞下,呼吸瞬时通畅,咳声顿止。
她抬头仰视着顾晓梦,唇色依旧有些苍白,从前无论是落泪时还是虚弱时总含着坚忍的清秀眉眼,此时竟透漏出几分易碎的脆弱。
隔着一层水雾的眸光细细辗转在前方那张布着担忧与茫然的脸上,描摹过那双漂亮的桃花圆眼,明眸皓齿,却藏不住眼底浅淡的阴翳,再不复四年前干净透彻,不染尘埃。
她爱上太阳,为其温暖,热烈滚烫;
可当阴翳倾覆,卷走明媚阳光,她仍旧爱着太阳。
因为是太阳,只要存在,就足够明亮。
李宁玉握住覆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翕动了下唇,停顿半晌才冲破喉咙的堵塞,涩哑地一字一句道:
“你觉得,当我面对的你是我所讨厌的敌人时,就可以尽情利用了,就不会再发生当时我拒绝动用身份转换卡的事情了,是吗?”
尾音带着细微的颤,好似说出这段话就已经耗费了她的全部力气。
顾晓梦表情一僵,蓦而抽回手,直起身偏过了头硬邦邦否认:“胡说什么。”
李宁玉这便完全明白了,心脏痉挛般颤了颤,用力闭了闭眼忍下泪意。
“你想的没错,面对敌人,我不会愚蠢的心慈手软。但晓梦你记住…我们是战友,我永远不会把你当成敌人。”
她站起身平视顾晓梦,语气极为郑重,连带着些轻软的鼻音亦不曾消减其中的严肃与不容置喙。
顾晓梦听着,忽而恍惚一瞬,遥远的、沉埋在心底的记忆再一次涌起:
[我始终相信,我们会成为战友,而不是敌人。]
她嗫嚅了下,声音有些飘忽:“战友?看着你去死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战友吗。”
甚至要故意栽赃嫁祸,陪你演一场走向死亡的戏码,亲手推你下地狱,被外界看作仇人...
就像曾经她手上沾染的一个个战友的血,无论如何迫不得已,那一条条性命终归都葬送在她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