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舱泄压阀喷出白雾时,刘兆程正用筷子挑着宫保鸡丁,抬头时嘴角还粘着粒米饭:“十二小时十七分钟——我还以为你死里面了。”此时实验室的窗外已是浓浓夜色。
周轶君扶着舱壁起身,太阳穴突突直跳:“老板嫌弃员工加班,真稀罕……我爱岗敬业行不行?”
“哪有你这么大面子的员工,加班还得老板陪着,”刘兆程用筷子敲打监护仪屏幕,脑波图谱正在坍缩成平稳的波浪线,"这次数据很漂亮,没有出现异常”,他突然凑近,饭菜的味道扑面而来,“怎么样?已经能完全掌握局面了?”
"我让高拱体面退休了。"周轶君摸了把湿漉漉的额发,“不是被冯保构陷狼狈出京,是带着养老金风风光光回了新郑。”
实验室陷入诡异的寂静。刘兆程举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
三秒后,工程师爆发出大笑:"老同学,你穿到明朝去了啊?"他抹着眼角笑出的泪花,"先别说,让我猜猜看……新玩家一般会匹配到帝王将相的身份,距离权力中心太远的话,菜鸟根本无法搅弄风云……嘉靖老道?不对,气质不符……"他突然打了个响指,"那个三十年不上朝的小皇帝?"
周轶君扯下插在后颈的神经接驳器:"你在我脑子里装监控了?"
"这是基础推理。"刘兆程调出全息投影,史料里,万历朝事件如星图流转,"能让高拱体面退休的,除了垂帘听政的李太后,只有他……"他手指突然停在时间轴旁小万历的头像上,"高拱退休前张居正还在蛰伏,没那么大权力……”
周轶君打开自己的个人终端,在二人之间投射出全息影像。从文华殿上的习字开始,影像以三倍速播放,最后的画面停留在高拱的车队驶过卢沟桥,载满宫中赏赐的厢车在官道碾出深痕,"隆庆六年六月,高拱致仕。"
“这么看来,修改结局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起码高拱本人现在得以回乡荣养,而不是像条丧家犬匆忙被逐出京城。”周轶君有些得意,“他的命运已经被改写了。”
“这不重要。”刘兆程摇头,“无论以什么方式离开的,最终结果都一样。当高拱离开朝堂的时候开始,他就坍缩成为无法直接参与历史演变的次要因素,他的结局对于整个游戏而言也就无关紧要了。”
"为什么不选择让他留下来呢?"刘兆程手指摩挲着下巴深思,而后突然发问,“如果让高拱制衡张居正,倒是真有可能改变万历新政的内容和进程……”
“制衡之术会拖慢新政的到来,”周轶君关掉全息投影,破碎的光粒在他瞳孔里明明灭灭,“我要的不只是改变。”他把“改变”二字咬得很重,“我始终觉得,万历新政对于明朝是一个契机......虽然后世看来,张居正主导的这个改革似乎有不小的副作用,但是这些不完美的地方恰恰也值得我们思考。”
实验室的恒温系统发出嗡鸣。刘兆程摘下眼镜擦拭,露出青黑的眼圈:“那也说不通,就算你不插手,高拱也会如期离开朝堂,只是不大体面,干嘛要在这种细节上多此一举?”
周轶君没说话,脑袋里闪过的是张居正为他穿鞋的画面。文华殿上,面对权力铁三角中的张冯二人的第一次政治合谋,他确实存了以怀柔手段拉拢张居正、分化两人关系的心思。但此刻细想起来,似乎又并非全是算计——说到底,他还是被史书中的一些记载打动,生出了悯意——尽管,历史上真实的人物血肉早已化为尘土,自己面对的只是由数据堆砌起来的一堆精密的像素。
见他沉默,刘兆程突然笑出声,“高拱荣归,张居正升任首辅,李太后在后宫风平浪静,而你获得了张居正的认可,这看起来似乎是个多方共赢的局面,可据我所知,能量守恒定律在人与人的利益关系里有时候也用得上。那个失去帝心的阉宦冯保是不是被你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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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刚才好像走神了。”心理咨询师柔声提醒。周轶君恍然回过神来,刘兆程那句“是不是忘记了阉宦冯保”在他脑海中盘桓不去,时不时就会冒出来打断他的思绪。
“我刚才说到哪了?”周轶君问。
“您被AI抓取潜意识,在游戏里成了万历皇帝。”心理咨询师回答。机构匹配的心理咨询师是一位女性,一双深沉的黑色大眼睛看起来智慧而不凌厉,让人觉得很亲切。
“哦哦,对,万历皇帝。我实在想不通这个皇帝和我有什么关联,而且......似乎和我的噩梦也毫无关系。”周轶君抓了抓脑袋,他对于向陌生人讲述自己的梦境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在讨论二者关系之前,我留意到一个小细节,第一次进入游戏之后,您梦到了活着的林昭,还可以清晰描述出他的容貌?”咨询师探询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小心翼翼,周轶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过度敏感了。
“对,短发,右侧有一颗小虎牙......”周轶君一边回忆一边描述。
“您在跳楼事件发生前,认识林昭么?”咨询师的问题接踵而至。
“不认识,他在高中部,而我一直在初中部教政治课,我所带的班级里并没有一个叫林昭的学生。”周轶君笃定地回答。
“这确实有些奇妙......”咨询师沉吟片刻,而后微笑道:“您知道精神分析理论么?弗洛伊德有一个著名的比喻,他认为人的心理活动就像一座巨大冰山,意识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而水下则藏着构成冰山底部的主体,那是人的潜意识。当我们在梦境中,意识退散,潜意识浮出水面......”咨询师凝视着周轶君的眼睛,双眸显得格外黑沉:“所有的潜意识都不是凭空捏造,那些您从未注意过的细节——走廊里擦肩而过的校服颜色,公告栏表彰名单上的某个名字——都可能成为潜意识存储的素材。如果您对林昭的样貌描述可以如此精确,那么您很可能在此之前就已经认识他了。”
“如果您目前的心理状态能够承受的话,或许回到曾经工作的学校查访一下林昭相关的资料可以帮助您理清头绪......”
“不!”周轶君几乎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我不想回去。我不喜欢那个地方。”他斩钉截铁。
话毕,周轶君自己也愣住了。明明出事以后他还坚持在原单位工作了两个月,可当真正脱离那个环境,再要他回去揭开旧伤疤,反应居然比事情刚刚发生时来得更加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