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医生并没有强求周轶君立刻打开心结,而是开了一些辅助深度睡眠的药物。吞下一把五颜六色的药片,周轶君躺在床上等待久违的安稳觉。“如果能够依靠药物摆脱噩梦,那么旧事还是让它先搁置起来的好......”周轶君想。
或许是药物作用的影响,他的灵魂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不受控制地沉沉入睡,而另一半则悬于半空,俯视着自己进入睡眠的整个过程——和潜水十分相似——意识像一片被沾湿的羽毛,缓慢沉入寂静的深海。在短暂的窒息过后,外界的一切色声香味触法都被厚重的水面隔绝,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
楼下烧烤摊的喧闹声逐渐裹上棉絮,空调风掠过汗毛的触觉化作涟漪,最后连睫毛上跳动的光斑都融化在黑暗里。没有坠楼现场的尖啸,没有心理咨询室消毒水的气味,只有深海般的安宁包裹着每一根神经。
"喵——"拖长的抱怨声刺破寂静。周轶君睁开眼,暮春时节金色的阳光毫不吝啬地从窗外投进来,甚至可以看到微小的尘埃在光影中上下飞舞。他怔怔望着那些尘埃,突然意识到这是两个月来第一次自然醒,没有冷汗浸透的睡衣,没有掐出血痕的掌心。
然而人类与动物的悲喜并不相通。大橘猫蹲在窗台上骂骂咧咧,肉爪把不锈钢饭盆拍得哐当响,时不时用山路十八弯的独特叫声埋怨这个一贯勤勉的奴才。当初这只流氓猫拖着血淋淋的后腿闯进阳台时还对他哈气炸毛,如今俨然把这里当御膳房。倒完猫粮后,那家伙敷衍地蹭了蹭他手背,琥珀色瞳孔里映着春日澄澈的蓝天。
阳光穿透皮肤,在静脉里注入蜂蜜般的暖意。风铃叮咚作响,外卖员骑着电动车掠过楼下的樱花树,粉白花瓣纷纷扬扬落进树底斑驳的阴影里。他突然想起谁好像说过,最奢侈的幸福不过是"睡到闹钟响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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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接入游戏,鹅梨的清甜香气萦绕在鼻端。周轶君睁开眼,看见头顶绣着“万寿无疆”纹样的床幔。
"主子醒得正好。"冯保捧着明黄常服趋近榻前,额角脂粉下隐约泛着淤青。龙纹案几上奏章堆积如山,最显眼处摆着张居正亲笔题封的《日讲仪注》,写着"卯时三刻开经筵"字样。砚台边沿还沾着几粒细雪似的盐粒——这是宫廷特有的防蠹秘方。
周轶君心中惦念刘兆程的提醒,见着冯保总觉得老大不自在,借整理衣襟避开对方搀扶:"更衣这等琐事,朕自己来便是。"
然而只是简单的一句推辞,冯保就像被掐住脖颈的鹅,半晌才挤出一声哽咽:"奴婢知错……奴婢当初是怕主子爷教那高胡子欺负了去,急昏了头,这才犯了糊涂......"他猛地跪下,额头抵着青砖,"奴婢伺候先帝多年,如今又伺候陛下,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殿内正哭诉陈情,殿外忽然传来环佩叮当。李太后扶着女官的手迈进门槛,看见跪在地上像条老狗般的冯保,柳眉微挑, "大伴这是唱哪出?"沉香木念珠在指尖碾过一轮,"哀家记得先帝赐过你蟒纹玉带,怎么还这般作践自己?"
周轶君注意到,这位正是第一次进入游戏时掐过自己手腕的宫装丽人。彼时她钗环素净,尚显得出几分亲切,如今带着点翠凤冠,身着裙衫用银线织就繁复的暗纹,其华丽非当日可比,衬得她整个人也如同珠翠一般泛着华美的冷光。
"儿臣正要问安……"他起身行礼。
太后的眼神却只在他身上短暂停留了片刻,又转回到冯保身上:“请大伴起来回话。”
“不敢劳太后娘娘垂询……”冯保牵起袖子抹了把眼泪,而后又露出那种乞怜的眼神:“日前是奴婢言语不周,着了陛下的恼……今日更不许奴婢贴身伺候了……奴婢心中委实难安,这才……”
李太后的眼神重新放回自己身上时,周轶君仿佛感受到了来自血脉压制的千钧之力。
“确有此事,可是......”周轶君急忙找补,他并不想同时得罪冯保和李太后。对于张居正、李太后和冯保这三人构筑起的密不透风的“权力铁三角”,他的设想是拉拢亲妈和亲老师,将冯保逐渐边缘化,自己握牢最终决策权。
“皇儿大了,越发有主意了。日前听闻高首辅荣养,张先生称病请假,也是皇儿的主张?”李太后语气轻而慢,但眼神愈加锐利,似乎是处于身体本能的畏惧,周轶君几乎不敢与她对视。
“母后,张先生......”周轶君刚开口试图辩解,就立刻被打断。
“高首辅,张先生,冯大伴,先帝遗留陛下的四位辅臣,今已去其三,皇儿当真要赶尽杀绝,好做一个孤家寡人么?”说到“孤家寡人”时,刚好踱步至案几前,李太后一掌拍在案上,竟将桌上堆叠的奏章拍得轰然散落。
“儿臣不敢,只是......”周轶君再次试图解释,然而很快又被打断。
“不敢?先帝尸骨未寒,就将四位辅臣一一驱离,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说到这里,李太后眼中闪出泪光,悲戚道:“先帝早逝,留我们孤儿寡母坐守天门,前朝文武百官、边境百万将士、天下黎民百姓,全靠这些肱骨之臣替咱们孤儿寡母守着,你怎敢如此妄为?是想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昏聩狂悖的骂名吗?”
这番指责来得迅疾,如疾风骤雨一般将周轶君浇了个透心凉。怎么就昏聩狂悖?怎么就赶尽杀绝了?这婆娘不听解释的风范实在让人气闷,倒勾起他多年前的一段回忆。
那时候周轶君刚入职不久,曾遇见一位家长大闹校园。那个身材消瘦、面容刻板的中年妇女就在学校走廊里公然大声呵斥自己儿子,搞得满楼学生都探着脑袋围观,几位老师几次尝试劝说,硬是插不进话。周轶君听了一会儿,隐约听出是那个少年在中考前擅自报名了航模比赛,还从家里偷钱订购航模材料。
“我没偷,那是爸爸给我的压岁钱......”那少年浑身战栗,低着脑袋只重复这一句话。
那妇人却并不肯放过他,愈加提高了腔调大吼:“你还有脸提你爸?他要是还活着,知道你现在不务正业、自甘堕落......”
周轶君那时年轻不知深浅,直接把学生护在身后,和那个女人对峙了一番,最后以他自己垫钱把少年交的材料费还给家长才算了事。那学生全程站在他身后,只在他掏钱的时候颤抖着扯住他的衬衫后摆,小声说:“老师,我会还给你......”
最后到底还了没有,周轶君却已记不清了......
“今日功课结束后送皇帝去奉先殿跪着,将《明皇祖训》慎国政篇抄二十遍,明日辰时前送到慈宁宫去。”
周轶君压根没把她的话往心里去,他好像揪住了记忆里的某根线头,很快就能捋清楚什么困扰已久的事情......
“到底还没还呢......?”周轶君低着头沉思,连李太后领着宫人们和冯保一并离去也没有注意到。
似乎是还了的,好像有这么回事......周轶君忽然想起几年前他办公桌上放杂物的铁皮盒子里时不时就会多出几张纸币,面额都不大,五块十块都有,这年头还用纸币的几乎已经绝迹。他查了几次无果,也就没有继续追查下去。那个铁皮盒子好像在离职时被一起收进纸箱......
是他么?
他是谁?
周轶君头痛欲裂,警报的嗡鸣声再次响起。
【警告!警告!!精神同步率严重突破阈值!立刻返回游戏舱!】
刘兆程把他从游戏舱里薅出来时,周轶君浑身淌着营养液,面色青白活像一只水鬼。
“是他。”刘兆程听见他喃喃自语。
“谁?”刘兆程摸不着头脑,随口问了一句。
“林昭。”周轶君双手捂住脸,喉咙里突然溢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