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朝老臣

心中烦乱更兼暑气升腾,便让人觉得有些乏累。刚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就听见太监轻声询问:“主子可是有些困乏?”

周轶君恹恹地点点头,那太监便使宫人引着他进了一障屏风隔出来的西梢间休息,又另有两名宫人捧来冰鉴和酸梅汤。

这样的敏锐,这样的体贴,就连刚才还觉得他过于谄媚的周轶君也难免生出些好感。

青瓷冰鉴里湃着的杨梅随融冰浮沉,周轶君支开宫人,蜷进紫檀屏风后的竹榻。

屏风镂空处的缠枝莲纹在青砖上投出冰裂纹般的光影。竹簟的凉意缓缓渗入后颈,半睡半醒之间,耳畔飘来零星的低语。

“张先生……”屏风下,司礼监掌印的袍角微微抖动,“高阁老这道《陈五事疏》……实在让奴婢胆寒……”

“昨儿折子递到司礼监,奴婢就着灯看了一宿……这第三条'奏疏必经廷议',第四条'国事必经廷议',擅权专政到如此,竟置万岁于何地?”

说道这里,太监独有的尖细声音突然拔高几分,把周轶君已然有些游离的意识彻底拽了回来。

松烟墨锭刮过歙砚的声响顿了顿,张居正的声线裹着暑气里的倦意:“冯公公慎言。”

原来那狭目太监便是冯保……

史书记载冯保年岁和张居正相当,而这人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的模样,故而周轶君一直不敢确认他就是后世传说中权力铁三角之一的“冯大伴”。

“先生……”冯保似乎察觉到方才的失态,停了片刻,才重新压低声音,急切道:“自高阁老复起,已经赶走五位阁臣,今日辰时三刻,高阁老门下的工科给事中程文,又上了道《劾司礼监疏》,竟提议裁撤司礼监……这分明是要断了祖制,让朝廷变成他的一言堂!”

“高阁老心系国事,只是有些操切……”

“操切?”冯保的声音又忍不住尖利起来,“依奴婢看,他就是仗着三朝老臣的身份,欺主子爷年幼……”

“关于《陈五事疏》……先生昨夜的票拟,奴婢斗胆添了些注脚……还请先生当面斧正……”

“什么注脚?也给我瞧瞧。”

周轶君赤着脚转出屏风,十岁孩童稚嫩的笑语惊得这位大太监慌忙跪地叩首。

张居正也急忙起身,深揖到底,倒教人看不清神色。

周轶君走到张居正的桌案前,有些费劲地坐上他方才坐过的圈椅,看到紫檀案头搁着一叠题本,最上面摊着开的正是《陈五事疏》。第三条"奏疏必经廷议"一旁贴着的票拟上,工整的馆阁体批着“待议”二字,又被朱笔涂去,描成更为凌厉的“妄议”二字。

冯保以额抢地咚咚作响,四爪蟒袍的后襟已被冷汗浸透,“这折子污了圣目,奴婢万死……”而后抬起头,露出已然青紫的脑门和犬类般乞怜的神情,凄然道:“只是主子爷还赤着脚,仔细受凉,奴婢只求替主子穿上鞋再来领罚……”

周轶君瞧着他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如果不是先前从史书里知道这家伙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以致当朝首辅高拱被狼狈逐出京城,后又借“王大臣案”构陷这位老臣,他可能还真以为面前跪着的只是一位忠心护主、可怜巴巴的老奴才。

执权柄时狠如狼,摇尾乞怜如老狗。先前因悯他身残而压下的那股不适又涌上心头。

“高阁老是先帝的授业恩师,先帝在潜邸时曾受他多次回护。如今先帝丧仪刚结束,大伴就代朕如此行事,是要朕背上不尊师长、不敬老臣的名声么?”周轶君用手指轻叩奏疏上的“妄议”二字,这话语经他童稚的嗓音说出来,更显出几分奇异的凌厉。

“前日先生讲《唐书》,说甘露之变后仇士良‘挟天子令宰相’,”他忽将转向张居正,问道:“如果本朝遇到此事,该当如何?还请先生教我。”

张居正的梁冠猛地一颤,周轶君瞥见他红袍之下洁白的领襟已然透出水色,这位帝师竟也汗透重衫。

一旁冯保早已瘫软在地,口中讷讷不敢言语。

“陛下圣鉴。”张居正深揖及地,露出的后颈发际线剃得极齐整,“臣请重拟票拟。”

“不必。”周轶君抓过朱笔,涂去“妄议”,又旁批下“依祖制”三个字。所用正是方才张居正亲手带写过的字体,方正峻挺,颇见功底。

“冯大伴,把这道折子送去仁寿宫请太后用印吧。”

冯保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捧着高拱的奏疏正要离开时,又被小皇帝按住了手,一字一句地说:“先帝新丧,太后娘娘凤体难安,关于一些‘十岁天子’的流言蜚语……就不要劳她费神了。”

冯保骤然抬头,本就洁白如敷粉的面孔此刻迅速褪去血色,灰败如纸,狭长的眼睛里终于透出入骨的恐惧。待他脚步虚浮地离开文华殿以后,周轶君才慢慢靠回椅背上,凝视着一旁默然不语的张居正。

“先生,朕的脚有些冷……差人去把我的鞋子拿来吧。”对着张居正,他的语气和软了许多。无论如何,面对这个真正有实力担起大明江山的栋梁之才,周轶君还是十分爱惜的。

然而,当内侍捧着软履快步走来时,张居正竟亲自捧过那双鞋子,屏退左右,躬身送至御前:“臣……请为陛下系履。”

周轶君怔然看着这位青史留名的权臣屈下单膝——不是朝臣见君的跪拜,而是武将在鞍前为同袍系革带的姿势——将自己的一双赤足放在膝上,替他穿上鞋袜。

“朕会全高先生衣锦还乡之礼……”大概因为此时这份亲近,周轶君的语调忍不住更加柔软。

“……臣知道。”张居正系履绦的手指顿了顿,而后抬头认真看着小皇帝回答。周轶君不知为何突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垂眸望着他胸前的仙鹤纹——那本该翱翔九天的神禽,此刻折颈垂翼,金线绣成的羽尖正抚过自己脚背。

“高阁老性子急,先生替朕劝一劝,让他上一道乞休书,好不好?”

“好,臣去劝他。”

鞋袜穿好,张居正刚欲起身,却突然被攥住袖角。

“朕读《世庙实录》,见夏公弃市时血溅西市牌坊,严公寄食墓庐饿毙荒郊,如今徐公又遭子孙牵连……朕实在不忍高阁老蹈此覆辙,也盼先生多年以后能荣归故里……”周轶君诚恳道。这些天读史书时,当他看到这位早年立下宏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能臣,最终真的应了谶语,五十多岁累死在病榻上,心中难免痛惜。

“好,臣信陛下……”张居正凤目似乎闪过微不可查的泪光,又低头掩去了。

周轶君终于松开手:“待先生致仕那日,朕要赐你一路乘驿舟巡阅两岸,经运河、下江陵,亲眼看到商船如何通行不绝,百姓如何炊烟相连。”

张居正猛然抬头,定定看了周轶君半晌,倏然俯身叩首,梁冠上的玉珠坠地发出脆响:“臣……谢陛下隆恩。”

“先生受累,近日暑气正浓,朕准先生几日假,待高阁老告病回乡,再来当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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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启示录:万历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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