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意识......”周轶君反复咀嚼这三个字,直接拐去了市图书馆。那里有本市最大的图书检索系统。
全息眼镜在视网膜上生成投影,弹出来的是《精神分析引论》的词条注释,弗洛伊德的虚像在一旁用标准的普通话讲解童年创伤的固着效应。
周轶君听了几句就关掉了页面。他闭上眼回忆了一下游戏中的场景,重新输入指令:“检索条件:幼年继位(8-10岁)、父系早逝(手臂有脓疮)、权臣辅政。”想了想,又加上一条“清代以前”。
数据流如瀑布倾泻,闪着蓝光的纷繁的字符雪片般散去后,十七位符合特征的帝王肖像在眼前轮转——终了,停在“明神宗朱翊钧”的画像上。
果然是他。
金属质感的图书管理员机器人滑到身侧,机械臂递上《明神宗实录》影印版,翻开的那一页赫然写着“隆庆六年五月,皇太子翊钧即皇帝位,时年十岁。”AI语音同步朗读着钱谦益的批注:"神宗冲龄践祚,故终身怀孺慕之思,然又深恨张江陵如严父......"
周轶君摘下全息眼镜,镜片很快在掌心沁出一层水雾。图书馆的恒温系统将空气维持在22℃,他却感到有些寒冷。
自己跟这位三十年不上朝、被后世评为“明实亡于万历”的皇帝能有什么潜意识的共鸣?这太荒谬了……
话虽如此,临走时他还是揣走了这本《明神宗实录》和机器人管理员带来的另一本《万历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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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入舱。
檀香味缓缓钻入鼻腔,周轶君正坐在文华殿的书案前,手中握着一支狼毫,桌上铺陈一张写了大半的楷体大字,颇见功力。
可惜加载的迟滞让他手臂一沉,一大团墨迹瞬间在笔底洇开。
“陛下,凝神。”清朗的嗓音惊得他一颤。回头看去,一个绯袍玉带的文官正立在他身后。
多亏恶补了万历年间的历史,他几乎一眼认出这位仪容端肃、美髯垂至胸前的中年男人正是当之无愧的国之栋梁、内阁最年轻的辅政大臣、未来的大明首辅——张居正。
可是凝神也没用,他哪里会写什么毛笔字。真人面前不敢露怯,周轶君干脆搁了笔,拖长童音耍赖:“先生,朕手疼......”
只是他死活也料不到这位史书上权倾朝野的严峻首辅竟真会托起这位年幼帝王的手腕仔细察看。
这这这......这对吗???
“陛下书法已大有进益,只是年纪尚幼,腕骨未成,执笔时应再沉腕……”
“臣僭越了......”
仿佛是担心言语教导不能让小皇帝领会,张居正告了声罪,修长有力的手掌覆过来,握着他的手重新执起笔。掌心温度毫无隔阂地传递过来,周轶君几乎僵成一根冬虫夏草。
不容僭越,你也僭越多回了......
他腹诽,这个距离,他甚至可以清晰嗅到对方衣袖上沾染的甜凉的木质香气,温暖轻盈,大约正是《宛署杂记》记载里阁臣专用的沉速香。
张居正带着他运笔,每一道顿挫都带着翰林院二十年练就的筋骨,写完“慎”字最后一笔时忽然撤了力道,“请陛下续写后半句。”
一旁的《尚书》翻开在“慎乃在位”的篇章。周轶君手腕还残留着刚才被握住的温暖触感,落笔时本能地模仿起那种方正峻挺的字体——这具身体显然经年累月受过严苛训练,初时滞涩,越写越顺畅。当“夙夜罔或不勤”的最后一笔穿透纸背时,张居正终于露出笑容。他转到案前,深施一礼,温声道:“陛下执笔应如握社稷,不可轻弃。”
举止之间潇潇肃肃,大见风采。他此时应该四十有七,五梁冠压着的鬓角已见几缕零星的白发,可眉宇依旧清朗,一双凤眼亮如寒星,满身翰林院里濡养出来的书卷气。现实生活中,周轶君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中年人,不秃头油腻就已是人间难得。
他突然想起《谷山笔尘》形容其“眉目媚秀,风姿如覆雪之昆仑”。古人是会形容的。
“休息一刻钟吧。”张居正以眼神示意一旁侍立的宦官,周轶君这才注意到云母屏风后站着的正是那天在老皇帝病床前伺候的太监,天生一副讨喜的面孔,然而过于狭长的双目给他的气质平添了几分阴柔和寒冷。
太监接收到张居正的眼神,急忙绽开一副笑脸,招招手让身后的宫女呈上一碟点心,开口是过分的甜腻:“娘娘吩咐,万岁习满三页字,就让奴婢伺候着用些点心”,说话间,隔着帕子破开一只小饼,露出红香甜糯的馅儿,用帕子托着递给周轶君,眼角眉梢都浸透着谨慎的讨好。
“这是娘娘特意差御膳房做的梅花乳饼,您看合不合口......”
太监的“奴颜卑膝”让他浑身不自在。周轶君按捺下心中不适接过乳饼,咬了一口。现代社会,这样低到泥土里的姿态几乎早已绝种。他突然想起博物馆玻璃柜里的陶俑——眼前人可不正是活脱脱从史书里爬出来的标本么?自秦汉绵延至今的皇权巨兽,用这些被残害了□□、碾碎了脊梁的“奴才”铺就一条血肉阶梯,将一个十岁孩童托上九重玉阙。而他们自己,则在儒家士大夫“君君臣臣”的礼法规训和森严宫规下,把“谄媚”驯化成渗进骨血的生存本能。
说起儒家士大夫,周轶君瞥了一眼张居正,绯袍玉带的谦谦君子此刻正在用绢帕擦拭方才手指上沾染的星点墨痕,这个洁癖的小细节与《万历起居注》里"居正每见必盥手焚香"的记载如出一辙。
他怎么看待皇权,又怎么看待自己?
后世流传张居正十六岁时,祖父张镇被江陵辽王所害,于是他亲手搜罗证据,于隆庆二年将辽王朱宪?以“坐僣侈□□、多杀无辜”的罪名“夺爵、除封”。
这样的人真的会是全然信奉儒家礼教的谦谦君子么?他知道自己作为儒家士大夫,是帝王维持阶级压迫的工具么?
也许他早就知道……
周轶君脑海中,方才张居正执起自己手腕仔细察看的温雅姿态与史书里被藩王亲眷指控“诬蔑亲藩,霸夺产业,势侵金宝”的狠戾形象交织,让他的思绪混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