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吴钩霜雪明

李商大婚几日前的谢家,胡缨刚从三舅谢寄书手上接过了李商的喜帖,便当着众人的面将其拆封,小侍女们也一起围过去看喜帖的内容。

“胡缨姑娘,胡缨姑娘,这喜帖上写得是谁呀。”

胡缨抬眸看了眼谢寄书,他只是笑眯眯的站在一旁,不断拿纸扇打着手心。胡缨低眼瞄了瞄喜帖,简单答道:“是我和右陶小时候的教书先生,叫李商,他要成婚了,邀请我们过去赴宴。”

小侍女的眼睛亮晶晶,纷纷说道:“那就不是读书的公子哥吗?”

胡缨收起喜帖,不以为然道:“确实是个读书人,不过是一介穷书生,如今搏了个功名,大概想借着成婚的时机,通过我攀上外祖父罢了,不去也罢。”

谢寄书站在姑娘人堆外面,笑着摇了摇头:“这李商高中后,我还去京城西南角的药商家拜访过,此人机敏又刚正不阿,任凭我如何暗语明言,都不曾动摇结党之意,你和右陶去了也无碍。”

京城皆知,谢寄书身为宰辅之子,虽全身上下一股子风流潇洒的气质,但在文采天赋、行事思辨上,丝毫不逊于其父。这些年来,圣人推崇提拔贫苦出身的能人志士,谢宰辅又一向举贤避亲。时运不济,可惜谢寄书到现在也只是担了一个无关痛痒的文书官职。虽然谢寄书对此表现得清淡如菊,但不得志终究是不得志,心里应该也是不好受的。

侍女们听谢寄书此言,立马低头四散开来各忙各的,胡缨也攒了攒袖子,屈身道了谢:“多谢三舅,届时若能见面说上话,胡缨也会尽力点醒此人。”

谢寄书笑了:“侄儿过去好好玩耍便是,不用当我的说客。”说罢,谢寄书收了扇子,摆摆手扭身离开。

入夜后,胡缨把右陶叫进书房。

胡缨提着狼毫,嘴上也不放过李商:“他竟然敢光明正大的把帖子送过来。”

右陶打了个哈欠,手上磨墨的动作也没停:“他这也是为咱俩着想吧,楚家那日定生变故,如果招惹来官兵围住楚家内外,谁都逃不掉,我们平白出现在那也不好解释清楚。”

胡缨停笔,紧咬双唇,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三月之前,李商来京,十二家先后失窃,侍卫亲军司加强京城巡防,季老尚书病卧在床。”

“之后,我引季忠去楚家借药,李商高中……”

右陶有些不耐烦,打断胡缨的自言自语:“你到底写好没有,自己在那念叨什么。”

胡缨回神,看向手上磨墨不停的右陶:“我总觉得,有人在设局。”

右陶更是不太理解,竟然问住了胡缨:“设局的,不就是我们吗?”

对啊,设局的不就是他们自己吗?胡缨低头,借着昏黄烛光,抚摸眼下纹路粗糙的草信纸,心里不知何处来的担忧与恐惧。偏偏在李商进京的时候出现了动静,他们是有所察觉了吗?

胡缨将信纸撕碎,投进香炉中:“右陶,我想让计划延后。”

墨条停滞在砚台的墨汁中间,右陶猛得直起身,他看着行止冷静又面色平淡的胡缨,深吸一气,又长长呼出,克制道:“我们等了这么久,李先生大婚正是一个良机。”

胡缨没有看生气的右陶,又取了张信纸,在案上摊开:“我知道,所以我在问你的意见,当然,这还要问问李商。”

右陶记得李商讲过,胡缨聪明能筹谋,正需要他多去学一学。可右陶始终不明白胡缨的筹谋算计在哪,她在谢家故作唯唯诺诺,在京城有心隐下锋芒,两三年来,右陶因此行事受阻,进出京城都异常艰辛。

右陶忍了口气,复又坐下,捡起墨条催促道:“赶紧写,我好早些回去睡觉。”

胡缨感激的看了眼右陶,提笔落纸,手速如飞。两人所处的书房外悄然无息,惊鸟飞起,树叶在月光中随着鸟儿的动作阵阵翕动,就像刚刚没有什么动静一般。

次日大清早,楚家的花园假山处,披着外袍的李商行色匆匆。

“李先生。”右陶在李商身后叫住了他。

李商回头,看右陶眼下乌青,关切的拍了拍他的肩,接过右陶手中的信。

右陶没等他拆封,抢一步说道:“她想让计划延后。”

李商看了眼手中信件,细细读过后坚决摇头:“她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机不可失。”

右陶松了口气:“我也是这般想的。”

此时的胡缨正坐在谢家庭院的一处檐角下,对着头顶的白云两眼放空。

胡缨脑子里总是挥不走那个画面。子夜月光朦胧,李商提灯再次赴约,身后长发未绾,额前碎发被他别在耳后,昏黄的灯光映亮了他半侧瘦削的脸,他对胡缨一字一句强调着那些话。

“亡人冤魂,百姓无辜。你我本心仍有道义,却任凭他们胡作非为,余生定会良心不安。”

亡人冤魂,四个字一直在胡缨心口回荡,她有些恍惚。

转眼再来到李商大婚这夜,前院宾客杯盏觥筹间,后院的新郎刚跑出新房,便猛然咳出一口黑血。

胡缨忙扶住他。

先生,她不停的唤。

李商中了毒,他眉头拧成一团,脖颈青筋暴起,其痛苦滋味可想而知。

此时的胡缨黑衣覆面,常用的短剑还在身上。

“我不应该相信他。”李商的红色单衣已经浸上了冷汗,他拽住胡缨的袖子“带上右陶赶紧离开楚家,快。”

胡缨拭去李商嘴角的血,起身拔出短剑:“先生再坚持一下,我去找他拿解药。”

李商怎能同意,急忙拽住胡缨。

“吱呀”一声,新房的门打开了,屋内暖黄的烛光也透了出来,正是楚桐,她身着喜服,惊愕的看着他们。

“相公……”楚桐的双手停在门框上,她有些不知所措。

胡缨咬牙挣脱李商,向前院奔去。

前院的人们推杯换盏,好不热闹,胡缨早已已经剥去身上的夜行衣,摘下黑色头罩,她隐在庭院的角落,想要先锁定楚建的方位。

李商命悬一线,胡缨焦急,不曾想竟是楚建先看到了她。胡缨刚对上楚建目光,就见那老人面朝胡缨的方向微微眯眼,一只手还举着酒杯,另一只并掌在自己脖子上一横。

胡缨不明所以,身子被后面的力道推得向前一倾,胡缨躲不了那一刀,刀尖刺入了后肩。

楚建要把他们全部杀掉吗?

痛意很快席卷全身,好在身后的杀手没有刺中要害,胡缨稳住平衡,回身掏出短剑欲要刺去。

那人早已闪开,却又从身后贴了上来,他一手扶住胡缨,另一手持了小尖刀抵住她的脖子,胡缨只能跟着那人从阴暗角落处一边贴着墙壁,一边走出全是宾客的庭院。

走至四周无人的花园林子,杀手附在胡缨耳边,呼出的气息灼热,他低声说道:“姑娘放心,我不会害您性命。楚建设局戕害您,会有人替姑娘出头的。”

胡缨看不到身后人的面容,她咽了咽口水,苦笑道:“你刚刚伤了我,又说站在我这一边,好生奇怪。但话说回来,既说站在我这一边,那能不能帮我救个人。”

那人浅浅笑了起来,声音粗粝低哑:“我们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此人低笑个不停,手里的刀刃还抵在胡缨脖颈上。蓦然,隔墙外的季忠高声大喊:“都躲起来!”再之后便是一阵阵咻咻的声音,胡缨听见了人们大声哭嚎,又伴随着碗碟被摔碎发出的清脆声,桌椅倾倒砸出一阵阵响动。

接着,一簇红色烟花蹦上夜空,是侍卫亲军司的信号弹。

胡缨的后背出了阵阵冷汗,良久,她鼓起勇气质问:“所以楚建一开始让你杀了我,对吗?”

杀手不知在何时离去。

胡缨的脖子上,连个血丝都没留下。

墙另一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唯留下人们的哀嚎和哭泣。胡缨全身还在发抖,她懵了一会,踉跄着跑回宾客们所在的庭院。

菜酒洒得一片狼藉,拉起的红绸被箭射得稀烂,有人中箭倒地不起,有人捂着伤处求救。

她在混乱中找到了没有中箭的楚建,原想将人扶起问话,却摸到他身后湿漉漉的伤口。

楚建被人从后背直直刺入心脏。

胡缨收回探他鼻息的手,心里全乱了。

李商怎么办?怎么救李商?

“喂,你受伤了。”从楚家外围慌忙赶过来的右陶匆匆跑过来,他看到胡缨痴呆的模样,忙把人扶起来“我们被这个姓楚的老头子耍了,那些射箭的全是死士,一被抓住立马自尽,他想把所有人全都害死吗……这不是那个老头子吗?”

胡缨靠在右陶身上,四肢疲软无力:“楚建对我们设局,也被人设了局。”

右陶皱眉:“那李先生呢,他怎么样?”

他们再次赶到后院时,薄薄的雪已经盖满了脚下的青石板,胡缨看到李商安静的枕在楚桐的怀里,没有呼吸,脸色苍白。

这个初春,真的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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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歌
连载中灵絮竺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