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清明都快到了,今日的天还是黑得这般快。
季忠闭上眼睛,就想到楚桐一袭缟素面色惨淡的模样。
她那日新婚,父亲、弟弟、新婚的夫君接连遇害。
她瘦弱的身子跪在灵堂,埋在周围人颤颤巍巍的哭声之中。
楚家一家子,除了她和老母亲,已经没有别人了。
楚桐红通通的眼从一片白色中分外明显,她跪着行到季忠面前。
楚桐把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极响。
“恳请季大人将凶手捉拿归案!”她的声音高昂,划过灵堂。
四周哭声渐止,灵堂外吊唁的人们也安静下来。
大家都看向季忠和楚桐。
楚桐长跪不起,一腔愤愤之情滚在喉中,旁人见她如此形色,不敢上前搀扶,季忠站在她面前,眼前却空荡荡的,他什么也看不进去,腹腔里的虚弱感延伸到四肢,他没有勇气去扶楚桐。
他总有一种错觉,这场灾厄是他带给楚家的,是他带给楚桐的。就算拜托父亲季汶,他为保自身立场,定然不会成为这个案子的第一个上疏者。
楚家之事看似与季忠毫无干系,但案发当时,季忠没能阻止恶徒行凶,案发之后,他也没能将行凶者全部缉拿归案。
季忠彷徨着,他眼前的景象有些错乱。
身后有苦涩的药味漂浮过来,一白衣女子上前,扶起楚桐。
是胡缨,她回眸看向季忠点头示意,脸色青白,嘴唇没有血色。
胡缨轻轻抚着楚桐后背,语气温和:“楚桐姑娘,去看看楚夫人吧,她刚刚晕厥过去,现在已经缓过来了。”
“少公子,阿明过来了。”管事一句沉闷嗓音打醒了季忠,忍着酸痛抬起眼皮,季忠长长叹出一口气,提了夜灯走向书房。
“大人,这么晚喊我过来。”阿明向来精神头不错,子时了,双目仍在灯光下明亮亮的。
“楚家出事那夜,听说你们在楚家外撞见了胡缨小姐的随侍,就是那个右陶?”季忠铺开纸,拾起墨条在砚台上研磨。
阿明点头:“当时他揪住了两个,说是服了毒快要咽气,让我们快把人救回来,又给我们指了几个凶手的方向,便进楚家去找赵小姐了。”
季忠取笔点墨不紧不慢的写着,问道:“之前交代过的,你打听到了没?”
阿明再点头:“已经悄悄看过了,最近的谢家进药名单和往日的差不多,没有采购什么特殊药材。”
那日在楚家灵堂见到胡缨,已经是楚家出事七日之后了,可她脸色还是苍白如纸,身上药味浓重。
这一刀刺得不浅。
季忠突然想起,胡缨之前同谢老夫人请求外出时,说到养病两字。
不知为何,阿明听见季忠没来由的问了句:“你们一家同胡缨是怎么认识的?”
阿明挠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一年前,我妻子临产之日将近时,我拗不过她,我们坐车上山进庙上香。可那日我们刚到同泰寺,我妻子便腹痛不止,看着便有临产的迹象。可山上人烟稀少,寺庙内又寻不到稳婆,下山又路途颠簸。我左右为难时,正好遇见了胡缨姑娘。”
“当时她身边的正是那个高个佩剑的侍卫,打听完我们的事情后,他们去求了寺里的住持,将我妻子安顿进去并准备一应物品。胡缨姑娘全程陪在我妻子身边助产,最后万幸,母子平安。”
笔在宣纸上顿住,墨汁即刻晕成了点,季忠抬头问:“胡缨给你妻子接生?”
阿明一愣,复又点头道:“对啊。”
阿明离开后,季忠搁笔停下,靠在椅背上。
那日登门宰辅府邸,他明明亲眼见到胡缨一双手幼嫩莹白,确实不像习剑之人的手。可照阿明刚刚所说,胡缨应该懂一些医药机理,这一点又与季忠猜测的黑衣人特征相符。而且,如今将这些事慢慢捋来,胡缨与楚家又有着不一般的机缘巧合,一开始他们变着法悄悄潜入楚家,后来为何又要堂堂出现在楚家大婚的宾客之中?
若胡缨真与楚家之事有关,谢寄书为何又要他来查这个案子。
烛光晃动,季忠的影子在屋内越拉越长。
次日清晨,仵作将楚家惨案的尸身报告送了过来。
季忠接过加封的密件麻利撕开,简单翻看后急忙喊住上了年纪的仵作:“只有李商和楚建的?”
老人点头:“是的,大人。”
季忠又翻了翻尸身案卷:“楚南年的也没有吗?”
老仵作叹气:“京兆府尹查验现场后,将中箭身亡的死者直接送还其亲眷,只将楚建和李商交予我们开验。”
季忠点头道了谢,送走了老仵作。
季忠当时简单验过,李商身长五尺八寸,身型清瘦,面色乌青,口鼻处有黑色血痂,身上无明显外伤。
仵作开验结果,李商被毒发身亡。
楚建的就更简单了,一刀从后背肋骨之间直入心脏,血液不通而死。
季忠揉了揉眉心,自己真的毫无头绪。
谢府。
胡缨后肩伤虽不要命,可那亡徒刺得深了些,加上心情萎靡,身体过了半个月还是气血虚亏的模样。
小桃轻手轻脚给胡缨换好药,收拾起药纱又要去端药汤。
胡缨靠在长榻上,努力把眉头舒展开,长长舒了一口气缓解疼痛。
“你怎么过来了?”来人脚步沉重稳健,胡缨抬头,看见一身粗布的右陶,笑了笑说道:“三舅罚你就是做做样子,你也不用真的去磨房,这几天你就好好在房间里呆着别出来。”
右陶看了眼走出院的小桃,脸色阴森:“小桃要去煮什么药?”
胡缨垂下头,没有回答。
“李先生死了,你就要这样颓败下来吗?那个东西碰不得!”
胡缨抬头,苍白的脸上带了一丝笑意:“我明白,今日三舅见我疼痛难忍才吩咐下去,我也不好拒绝,过会小桃端来我不喝就是了。”
右陶憋了一口气,端了小凳守在屋门口:“别说喝,那个东西就不该端过来。”
“阿芙蓉止痛,右陶你何必……”胡缨张了张嘴,却不敢再说了。
若没有阿芙蓉,右陶也不会变成孤儿。
右陶大块头的身躯稳稳坐在门旁的小矮凳上,一言不发。
胡缨不忍再开口,也从长榻上爬起,缓慢行至窗边推开对窗,留了一个小缝。
不到一刻,小桃便端着砂锅和药碗进了胡缨的院子,她一边盯着药碗,一边小心翼翼的走着。
胡缨默念着瞧准时机,随手拈起妆台上的一颗玉珠子,运足臂力将珠子打了过去。
“哎哟。”听到小桃一声叫唤,右陶便料想到了什么,他看向胡缨,脸色苍白的青衣女子没有对上他的目光,只是慢慢合紧对窗,回到了榻上。
右陶心里了然。
侍女小桃虽被胡缨打到手臂,但也只觉得是自己肌肉酸麻一时失去知觉,手不由得一松,那托盘连带着药碗砂锅便重重坠在脚旁的青石板上。
右陶看见小桃时,她脸色发白看着地上的药碗。
“怎么了?”右陶明知故问。
“最近手工活学得频繁了些,所以手臂失了力气。三公子给的阿芙蓉就这些,总不能再熬一次吧……”小桃说话时嘴唇不住发抖,虽然谢家还算和善,但她还是怕被责怪。
“怎么了?”胡缨在屋内扬声问道,声音却是闷闷的。
右陶佯装和胡缨演戏,替小桃回了话:“路面湿滑,不小心打了砂锅和药碗。我再让小桃煮一壶。”
“不用了。”胡缨回答,语气也甚是平和“也就一止痛的药,现在伤口又不疼。你们就跟三舅说我服过药了。”
右陶回答道:“明白了。”他看了眼惊慌的小桃,拉着她离开了这个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