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季忠主动相邀,但他刚登上同泰寺时,胡缨已经在那等着了。
还是老样子,胡缨脸色不佳,身后依旧是抱剑的右陶。
季忠抬头,看向步阶上的女子,胡缨纤瘦身形婷婷一立,对他笑了笑。季忠朗声道:“阿明说过曾在此地得姑娘相助,我后来打听才知,每个月姑娘都会来这同泰寺。胡缨姑娘待佛虔诚,也会是有福之人。”
胡缨笑着应了一声,沿着香台步阶小心翼翼踏下来,右陶在其身后动作慢吞吞的,没有要搭把手的意思。季忠见状,急忙上前扶胡缨下阶。
右陶反应过来,看着两人身影挑挑眉,他对季忠的斯文有礼不太习惯。
步阶建得陡,季忠多了个心眼,使力把胡缨向后扶,胡缨惊呼一声,纤弱身条如羽毛一般轻飘飘的,眼见人要栽跟头,季忠又急忙拽住她拉回来小心扶稳,女儿瞪瞪眼扯了下嘴角,拉着季忠袖子惊魂未定,季忠慢慢松了搭在姑娘小臂上的手,他发现胡缨手臂捏起来极为紧实。
季忠原只是想试探胡缨有没有功夫底子,刚才模样虽不像会功夫的,但她身上还是有些精壮肌肉的。
季忠这番试探笨手笨脚,右陶抱紧了剑,全程冷眼旁观。
“鲁莽了,差点害你摔在上面。”季忠有些心虚,忖量许久才说出一句话。
胡缨拍拍袖子,抬手拭去额头薄汗,温言道,“我幼年时,父亲意外离世,母亲恶疾不治,三月前恩师又遭人毒手。我总觉得自己像这一切不幸的源头,令周遭亲友染上种种厄运。”
字字诛心,季忠不语。
右陶在两人身后耸了耸肩,身体放松下来,眼睛移向别处。
季忠那点机灵,在胡缨面前,真有些班门弄斧。
两人行至树下,胡缨拂袖挨着石椅坐下,季忠靠在一旁的石桌上。右陶不再跟着他们,站在几十步开外和扫地僧聊天。
两人静默良久,胡缨终于开口:“我知自己低微,借外祖父之势才能同季尚书之子缔结姻亲。楚桐姑娘新婚未成又横遭此变,亲人中只剩下老母与其相依为命。楚家虽遭此变故,但生意往来未曾断过,资产依旧富庶。佳人遭难,心境正是最慌乱的时候,此时得到其芳心并不是什么难事。”
季忠此时心里了然,胡缨在查楚家,查得细致严密,如今自己负责楚家惨案,她却敢毫无遮掩的说出这番话来。
季忠看不出胡缨脸色喜怒,沉默一会后算是答了胡缨的话:“楚桐已有五月身孕,她与我约定,孩子出世,我便是孩子娘舅。”
风徐徐吹过,树影婆娑颤动。
胡缨抬起眼睛看向身旁着甲的男子,脸庞较几个月前又瘦削些许,眼眸里晕着明媚日光,十分清亮。胡缨别过脸,说道:“公子不是怀疑我与楚家惨案有关吗?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这件事?”
光斑在胡缨颈侧颤动,白得晃眼,季忠瞄了一眼又移开目光:“依我看来,姑娘摸清楚家的家产人脉,却不对楚家母女的**探查分毫,我相信姑娘对楚家没有恶意。”
末了,季忠喉咙滚动,没忍住补了一句:“他们能有孩子,姑娘应该是高兴的。”
胡缨抬头,又看了眼季忠,两人头上的日光在树荫中穿梭,她觉得眼睛有些发胀:“楚桐姑娘蕙质兰心,李商赤诚才俊,两个佳人有结合之喜,我自然是高兴的。”
季忠知她难过,安慰:“李先生虽然不在了,但楚桐还在京城,他们的孩子尚未出生,他的学生正当年少,日后这天下又怎会少了赤诚之人呢?”
季忠神色坦然,目光炯炯,胡缨看了他一眼,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愧疚心思来,低头垂眼闷闷道:“成婚大事何其重要,既然被卷入楚家之变,我必深陷云云之口。我知季家长辈高义,不会为难于我,但眼下案子未定,公子还是先同长辈们说一说取消婚约的事情。”
季忠直接坐在石桌上,大方道:“姑娘相貌出众,慧敏过人。我虽对姑娘没有爱慕之情,但欣赏敬佩姑娘言行,谢三公子未曾嫌弃过我官职低微,我又怎能在这个关头将姑娘弃之若履?”
胡缨身子一斜,重重倚在石桌上。
沉默一会后,胡缨继续说道:“虽是妄想,但我仍止不住心中向往,期望有鸿鹄眷侣间的恩爱贞洁。”
季忠又点头:“我父亲也只有我娘一个,家中两位哥哥成家前后都未曾纳过小妾。我也觉得,夫人只有一个就是最好。”
胡缨沉默了,她感觉自己好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她自己没有取消婚约的资格,倘若两人真的成婚,日后行动胡缨更是被百般限制。更糟的是,季忠虽然性格活络,但肚子里却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对付起来反而更是麻烦。
胡缨和右陶盘算过,即便她能洗清撇净和楚家的干系,季忠也不一定能对她放下心防。可今日言谈间,虽然季忠不时有意试探,但是胡缨看得出此人言行间单纯直白。
胡缨眯眼,揉了揉太阳穴。
“胡缨姑娘,”季忠扭头,看出她有些费神,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那夜你为何出现在喜宴?你又缘何受伤?”
胡缨怔住,抬头对上了季忠的目光,垂眸深深长叹一气,开口道:“李商毕竟是我七年的教书先生,我再怎么不懂事,先生还是会给我递喜帖的。而且我三舅读过先生的赋词,他一直想结交先生。”
“所以姑娘是为了谢三公子去的?”季忠捏着下巴接过话来。
胡缨点头:“其实这几年我一直和李商有书信联系。楚建寿宴,也是我们多年后第一次见面。”
季忠点头,和李商说得完全不一样,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胡缨姑娘,你不要把我当傻子糊弄,你若真要替谢三公子结交李商,多年书信又何必拖到大婚那日才说呢?”
胡缨脸蛋登时涨红,似乎说不出话来。
她心里却冷静了下来,季忠已然上了她的钩。
见她这般模样,季忠继续追问道:“我听说胡缨姑娘在临安长大,李商和楚建夫妇都是临安人,你们之间有什么纠葛吗?”
风停了,午后阳光被树的枝叶扯成碎片撒在两人身上,可胡缨觉得身上有几分寒冷。
她接下来要说的事,右陶一直坚持要瞒住季忠,但是她不这么认为,如果季忠是一路人,让其知晓一部分临安之事对她而言有利无弊。就算季忠表里不一,同楚建背后之人有着利益关系,只要把那些事斟酌说给他,她也有可能顺着季忠找到这些事件的真正元凶。
胡缨又看了看远处的右陶,他还在和扫地僧闲聊,背上的刀柄泛着冷冷的寒光。胡缨眯了眯眼睛,轻声道:“我的生父,姓赵名修,曾任拱卫大夫并在临安赴职,三年前,意外坠崖身亡。”
季忠曾听李商提起过赵修,是个有江湖侠气,为人刚正的地方武官。
胡缨继续道:“我怀疑父亲的死与楚建有关。当年父亲独自去小金山处理一桩有关农户的纠纷,事后回临安城复命的路上意外跌落山崖。我母亲缠绵病榻时,我偷听她与外人谈话,当时送父亲出山庄的,正是楚建。两年前,我把这个疑虑告诉李商。”
“后来,李商亲自前往了小金山,他在信中告诉我,小金山高不过百丈。父亲出事时节正是盛夏,植被林密,树叶繁茂,人坠落下去也不至于尸身分离。李商又写信知会我,我母亲病逝没多久,楚建突然从一介小药工摇身一变成了临安大贾,并在京城金陵置办了房产。今年李商赴京赶考,好巧不巧,楚建以同乡之谊为由,主动找到他,邀请他去楚家暂住。”
季忠有些意外:“楚建主动邀请他去的?”
胡缨这时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态,她眼神多了分寒气,冷冷回答道:“没错。”
胡缨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京兆府没有找过我,但这件事我觉得很重要,一直想着跟你说,李商大婚那夜,我是被一个神秘人刺伤的。”
季忠从石桌跳下来,忙问:“此人还什么形容?”
手持短剑黑衣覆面的是胡缨自己,胡缨一直愁着那夜冲撞了季忠的侍卫亲军司该如何撇清关系,那个男人阴鸷果断,却也成了她此时的替罪羊。她抚上肩头,伤口已经愈合,但一想到那个人还是有些刺痛。
她抬头看向季忠,照着自己当初的模样形容道:“黑衣覆面,同我差不多身量,应该是个男人。”
季忠不解,他一直猜测那人是个擅武的女子,甚至怀疑过胡缨,胡缨这样说莫不是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
“应该是个男人?”季忠重复了一遍胡缨的话。
想到那个杀手,胡缨根本不用装,自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低声道:“箭雨之前,我被他刺伤,被威胁带出了酒席所在的庭院,我问他为何这样做,却听见他在我身后冷笑了一声,那个音色,应该是个男人。”
季忠默默记在脑海里:“他还做什么其他的没有?”
胡缨点头继续编造:“他抢去了我身上的钱袋和药包。”
季忠盘坐在石桌上,努力串联起脑海里的线索。
胡缨看着他费解的样子,无声摩搓了下自己的手指。
季忠这个人,确实过于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