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洛阳城，满城牡丹已谢，唯有晚开的"青龙卧墨池"还在争艳。沈念之捏着片花瓣站在客栈窗前，看楼下林长生正与卖花童讨价还价——这位师兄非要买下人家篮子里所有的茉莉，说是要编个花环。
"师妹！"林长生突然抬头，晃着手中青翠的枝条，"我们去花月楼吧？"
沈念之挑眉："赏花节还有三日。"
"不是赏花。"林长生难得收起嬉笑，从怀中摸出块乌木牌，"是去了结一段旧缘。"
木牌上刻着朵将谢的牡丹，花蕊处嵌着粒红豆，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血光。
花月楼是洛阳城最奇特的青楼。门前不挂红灯笼，反而种满白牡丹。更怪的是，白日里竟有无数香客进出，多是妇人老者，出来时个个眼含泪光却面带释然。
"这不是寻常秦楼楚馆。"林长生将木牌递给守门小厮，"是收人间'怨'的地方。"
小厮见到木牌浑身一震，躬身引二人登上顶楼。楼梯越往上越窄，到最后竟仅容一人侧身而过。沈念之注意到，木梯扶手上刻满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个名字下都画着朵小小的枯萎的花。
顶楼只有一间悬着素白纱帐的屋子。推开门，满室花香扑面而来。窗前坐着个白衣女子，正用铜壶煮茶。她转身时，沈念之才惊觉这看似年轻的姑娘竟满头霜雪似的白发，唯有一双杏眼亮得惊人。
"长生道长。"女子声音如碎玉，"这位就是沈姑娘吧？"
林长生盯着她发间那支木簪——簪头雕着半朵残牡丹，正是当年信物。他喉结动了动："柳妩妍，你想好了？"
茶是陈年的牡丹花茶，入口苦涩，回味却甘甜。柳妩妍斟茶的手稳如磐石，袖口滑落时露出手腕上一道狰狞的疤痕。
"五十年期满，今夜子时契约就解了。"她将茶推给沈念之，"只求二位助我了却最后心愿。"
林长生突然拍案而起："你可知强行唤醒'往生契'要耗多少修为？就算找到韩泽希的转世，他也记不得你！"
"我记得就够了。"柳妩妍抚摸着木簪，"何况..."她从案几下取出一只锦盒，盒中躺着对泥娃娃，一着青衫，一穿红妆，背后分别刻着"泽希""妩妍"。
沈念之瞳孔骤缩——这泥偶竟透着淡淡的仙气，分明是月老祠的姻缘童子。
窗外暮鼓响起，柳妩妍的白发在夕照中泛起金光。她起身推开窗户，满城灯火尽收眼底："五十年前我初到洛阳时，这里刚经历过战乱..."
故事要从武德年间的牡丹花会说起了。
那年武则天在洛阳举办百花宴，命群芳角逐花王。本已内定牡丹夺魁，不料宴前突发瘟疫，百姓怨气冲天。百花仙子们纷纷退缩，唯有牡丹仙子柳妩妍主动请缨下凡化解怨气。
"我要建一座楼，收尽人间悲苦。"初到洛阳的柳妩妍站在废墟上发誓，"以五十年为期。"
花月楼由此诞生。这里不卖皮肉生意，只"收怨"——妇人哭诉丈夫薄幸，老者哀叹子女不孝，甚至孩童诉说先生苛责，都能在此倾吐。柳妩妍以仙法将怨气化入牡丹，每年花期时，这些承载着人间悲苦的花朵会自行凋谢，将怨气带入轮回。
"直到二十年前..."柳妩妍指尖轻触泥娃娃，"韩泽希出现了。"
韩泽希是个落魄举子，因诗作讽喻朝政被革除功名。那日他醉倒在花月楼后巷，被柳妩妍所救。
"奇怪的是，他见到我第一句话竟是'这木簪很衬你'。"柳妩妍取下簪子，"而这簪子，是当年我下凡时，月老所赠。"
两人朝夕相处间，韩泽希总能在柳妩妍煮茶时接上她未唱完的曲，柳妩妍也莫名知晓韩泽希所有饮食喜好。最离奇的是有次韩泽希醉酒，竟准确说出了柳妩妍仙府门前的对联。
"我们都相信这是前世缘分。"柳妩妍眼中泛起水光，"他许诺接来祖母后就娶我..."
沈念之突然打断："荷包是怎么回事？"
林长生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个褪色的鸳鸯荷包："韩泽希死在来洛阳的路上，被画皮妖'若秋'所害。我追查此妖十年，最后在他骸骨边找到这个..."
荷包上绣着句诗："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客栈里，林长生正用朱砂在黄纸上画符。沈念之把玩着骨笛，突然问道："师兄早就知道他们的渊源？"
笔尖一顿，林长生轻声道："韩泽希前世是终南山的采药人，曾救过受伤的牡丹精——就是柳妩妍的原身。月老说他们有三世姻缘，这一世本该..."
"画皮妖截断了缘分。"沈念之接话，"所以柳妩妍要用仙契强行续缘？"
所谓"往生契"，是以一方全部修为为代价，在轮回中标记另一人的魂魄。代价是施术者将永远失去仙籍，甚至可能魂飞魄散。
林长生突然抓住沈念之的手："师妹，其实我..."
"子时到了。"沈念之抽回手，望向窗外升起的新月。
花月楼顶，柳妩妍已换上嫁衣。这嫁衣奇特得很，里层是如雪白绢，外层却罩着轻纱般的红绸，像朵将开未开的牡丹。
沈念之以骨笛吹奏《往生引》，笛声催动下，林长生画的血符悬浮空中，将两只泥娃娃包裹在金光里。柳妩妍割破手腕，鲜血滴在泥偶上，竟开出一朵朵小小的牡丹。
"以我仙骨为凭，以我精血为引..."柳妩妍的白发开始寸寸变黑，"求续韩郎今生未尽之缘！"
狂风骤起，泥娃娃突然裂开，两道虚影纠缠着升上夜空。隐约可见是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正伸手去拉红衣女子。
林长生突然喷出一口鲜血——维持仙契的反噬开始了。沈念之急忙扶住他，却见柳妩妍的身影越来越淡。
"多谢二位。"她最后看了眼洛阳城的万家灯火，"告诉长生道长...那只青鸾..."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散作万千花瓣。其中一片落在沈念之掌心，化作滴晶莹的露珠。
三日后赏花节，沈念之在城南发现了家新开的书肆。店主是个清瘦的年轻举子，正给客人包书。他手腕上系着根红绳，绳上穿着半枚铜钱。
更奇怪的是，他柜台上永远摆着盆白牡丹，花蕊处点缀着粒红豆。有客人问起，书生便笑："总觉得在等什么人..."
沈念之转身离去，身后传来林长生的声音："师妹不去点破吗？"
"何必呢？"她望着远处花月楼顶新生的那株牡丹苗，"柳妩妍用五十年渡尽人间怨，难道还换不来一世圆满？"
林长生突然从怀中掏出块青玉："其实我前世是..."
"我知道。"沈念之打断他，腰间的青玉坠子微微发烫，"那只傻青鸾嘛。"
满城牡丹突然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见证这场跨越千年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