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金陵城笼罩在绵绵细雨中,青石板路上泛着湿漉漉的水光。沈念之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乌衣巷口。伞面上绘着几枝墨梅,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她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
"师妹,你走得太快了。"林长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踏着雨雾走来,靛蓝色的道袍竟未沾半点水渍,腕间的菩提子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沈念之没有回头,目光落在巷子深处的一座宅院上:"就是那里。"
那宅院门楣上悬着"许府"二字,朱漆已经斑驳,门环上缠着一段褪色的红绸——这是军中将领府邸特有的装饰。奇怪的是,院墙上爬满了枯死的蔷薇藤,与周围花团锦簇的宅院形成鲜明对比。
林长生掐指一算,眉头微皱:"好重的执念..."
开门的是一位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他身形挺拔如松,露出的半边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从额角一直延伸到下颌。
"许知忆。"男子声音沙哑,抱拳行礼,"二位就是雾灵山来的道长?"
厅堂内陈设简朴,最显眼的是一幅挂在正中的《雪夜行军图》。画中一位披甲将军立于悬崖边,身后跟着个撑伞的青衫书生。画角题着两句诗: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许知忆注意到沈念之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抚上面具:"这是三年前...最后一战。"
他从怀中取出一把折扇。扇骨是上好的湘妃竹,扇面却空白一片。当许知忆将扇子展开时,沈念之和林长生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扇中竟萦绕着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季望川..."许知忆的声音突然温柔下来,"我的军师。"
烛火摇曳中,许知忆讲起那段尘封的往事。
他与季望川同岁,都是金陵人氏。七岁那年,季家搬到了许宅隔壁。小望川总爱趴在墙头,给练武的知忆扔杏花糕。
"他身子弱,却偏要跟着我习武。"许知忆面具下的嘴角微微扬起,"有次从梅花桩上摔下来,哭得惊天动地..."
十六岁那年,两人一同考取武举和文举。许知忆成了最年轻的校尉,季望川则做了他的军师。画中的雪夜,是他们第一次并肩作战——季望川用计将敌军引入峡谷,许知忆带三百精兵奇袭,大获全胜。
"那晚庆功宴后,我们在帐中..."许知忆突然住口,手指深深掐入掌心。
林长生轻叹一声,接过话头:"两情相悦,却碍于世俗眼光,是么?"
烛花爆响,扇中的青烟突然剧烈抖动起来。
变故发生在苍梧之战。
敌军夜袭营地时,季望川最先发现异样。他本可以随亲卫撤离,却执意去唤醒熟睡的三百多名百姓。等许知忆赶到时,只见季望川背靠燃烧的粮车,手中长剑已经折断。
"他最后对我说..."许知忆的声音哽咽了,"让我把他送的折扇带回家。"
战后清理战场时,许知忆在灰烬中找到了那把扇子。奇怪的是,竹骨完好无损,只是扇面变成了空白。当夜,他在梦中见到了季望川——原来军师死后执念太深,竟将一缕残魂附在了扇中。
"起初我们还能彻夜长谈。"许知忆解开衣襟,露出心口处密密麻麻的刀痕,"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古书上说,心头血可养魂。"
林长生猛地站起:"胡闹!你这是折寿!"
扇中的青烟突然凝聚成一个人形,隐约可见是个清瘦的书生模样。那虚影对着许知忆拼命摇头,却发不出声音。
沈念之取出一张符纸贴在扇面上。黄符无风自燃,灰烬中浮现出几行金字:
"魂寄物中,百日为期;
强留人间,魂飞魄散。"
"已经...三年了?"许知忆如遭雷击。
林长生面色凝重:"季公子本该入轮回,却因执念滞留人间。如今魂魄将散,再拖下去..."
"不行!"许知忆突然暴起,一把抢回折扇,"他答应过要等我!"
面具在争执中脱落,露出那张被火烧毁的脸。最骇人的是右眼——那里没有眼球,只有一团蠕动的黑气。
沈念之突然明白他为何自毁容貌了:这是在与阴司抢人时,被幽冥火灼伤的痕迹。
"有个法子。"沈念之突然开口,"但需要你们二人共同抉择。"
她从袖中取出个锦囊,倒出两枚铜钱:"一枚可送季公子往生;另一枚能让他暂留人间,但需以许将军的阳寿为代价——一年换一日。"
许知忆毫不犹豫地去拿第二枚铜钱,却被一缕青烟缠住手腕。扇中的虚影终于发出声音,却是对着沈念之说的:"请...送我们...去梅林..."
那是他们小时候常去的梅林。
雨不知何时停了。金陵城外的梅林正值花期,月光下宛如落了一场新雪。
沈念之在林间摆下往生阵。七盏莲花灯围成圆圈,中心放着那把折扇。林长生以菩提子为引,念诵往生咒文。
许知忆跪在阵前,取下面具。他颤抖着手指抚过扇面,轻声道:"望川,你看...梅花开了。"
扇中的青烟渐渐凝聚成人形。那是个眉目如画的青年,穿着记忆中的青衫,只是身影淡得几乎透明。
"知忆..."季望川的虚影伸手触碰爱人的脸,"你该放下了。"
许知忆的独眼中滚下血泪:"你说过要等我..."
"我等到了。"季望川微笑,"每一世..."
话未说完,他的身影突然散成无数光点。那些光点绕着许知忆飞舞三圈,最后聚成一朵梅花的形状,轻轻印在他残缺的右脸上。
林长生的咒语声戛然而止。阵中的折扇无火自燃,火焰却是温柔的蓝色。灰烬中,两枚铜钱紧紧贴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回程的马车上,林长生一直沉默。直到看见金陵城门时,他才开口:"师妹为何要帮他们?"
沈念之摩挲着腰间的青玉坠子:"你听见季望川最后那句话了吗?"
"每一世...?"
"他说的是'每一世'。"沈念之望向车窗外飘落的梅花,"他们早有前缘,不止这一世。"
马车辘辘驶过城门洞时,守城士兵正在议论:听说许将军今早辞了官职,带着把空折扇去了北疆。
"他会死在那里。"林长生叹息。
沈念之却笑了:"不,他是去等下一场重逢。"
远处钟声悠扬,惊起一群白鸽。阳光透过云层,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