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少年再次牵着小姑娘出门的时候,在树干上坐了好几天的暨宁不由得开始有些自我怀疑。
无他,实在是这幻境内太过风平浪静,怎么都不像是能让冥君心心念念着大半辈子的事。
若是暨宁没有听错,冥君的确是为能入虚渺霭而欣喜的话,那可能也只是想再看一看自己的过去,比如那位唤作晓晓的小姑娘,再比如这么多日都未曾踏出凌宅的凌家人。
但……就暨宁和封旭延所见,冥君却是对凌宅这一处没有过多关注。至少那日于林间与冥君分道扬镳之时是他们在幻境里见的唯一一面,自此冥君就再未露面,连带着暨、封二人迄今仍未联络上苏若晨。
就感觉苏若晨和冥君凭空消失了一样,但暨宁却不免开始心生不安。
说来惭愧,当她眼睁睁看着幻境内的时辰一点一点地流逝,才突然发觉自己几乎是被冥君推着落了阵。
一来是她对于冥君口中的“他们”存了几分好奇心,二来是她还没太想好要如何除去冥君这个隐患。
本来依着她的计划,应当是一击即中,在冥君措手不及的情况下,解决隐患。谁能想到世事难料,反倒是她落了个被推着一步步往前走的地步。
战局胶着,暨宁立时落了虚渺霭,既有想窥探冥君过去的意味,也有想暂时桎梏冥君的想法。
但冥君现下并未再次露面,幻境还在继续,就表示冥君还未解开幻境,且毫无动静,倒像是依了她的想法,任由虚渺霭桎梏。
这反倒让她觉得颇有几分山雨欲来的不详预感。
封旭延守她多时,自然能感知到暨宁情绪上的不安,思忖片晌,几番欲言又止,他缓声唤道:“宁宁。”
暨宁本能回应:“嗯?”
她刚要转头去看封旭延就瞄见凌宅的门前有一个穿着打着补丁旧衣的男子,正惴惴不安地欲敲门又止住动作。
暨宁示意封旭延噤声,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男子。
封旭延:……
男子踟蹰几许,抬手捏起门环,重重敲了三下。
不多时,有个人打开大门,走了出来。
暨宁下意识眯了眯眼。
走出来的人是个中年男子,晓晓与他的眉眼间多有相似,多半是晓晓的亲人。
中年男子看见门口的男子,有些讶然。
穿着旧衣的男子不安地搓着掌心,讪笑道:“凌先生……”
中年男子闻声,颔首微笑道:“钟兄言重了,在下怎担得起。”又道:“钟兄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旧衣男子尴尬笑了笑:“凌先生大度,还请不计前嫌,求凌先生救我一命。”
中年男子面色一顿,道:“钟兄还请直言吧。”
旧衣男子一把跪了下来,悲道:“近日我家中忽生异象,每日夜里总有哭声,吓人得很。”说着,他抬头指了指眼睑,“我已经好几日没睡好了,白日还要干活,再这么下去,我迟早会被害死的。”他伸手拽住中年男子的裤脚,“求求凌兄救我一命吧。”
中年男子脸色稍露迟疑,正要伸手去扶旧衣男子。
正值此时,暨宁和封旭延忽地感觉到幻境一震,震动一闪即逝,二人不由生疑,有那么一瞬觉得那一阵动荡只是他们自己的错觉。
少年从远处疾奔而来,脸上焦急,身后却没有晓晓的身影。暨宁顿觉怪异,却被少年霍然说话,打断了思绪。
少年冷然道:“怎的在下记得钟家公子早前将凌先生赶出来之时,可是不遗余力。”
旧衣男子垂首,少年和中年男子居高临下自是看不清他的脸色,暨宁和封旭延因着离得远了,倒是一览无遗,将男子低下头时露出的扭曲神情看在眼里,不免面面相觑。
少年却压根不在意旧衣男子,而是对着面上露出不赞同之色的中年男子笑了笑,道:“凌先生,不必挂心。”
说来奇怪,暨宁和封旭延却依稀看到似乎有道残影浮现,轮廓光影,大概能看出来凌先生低头将钟兄扶了起来,而少年所立之地却是没有任何的残影。
残影虚了虚,随即消散,同一瞬间,整个幻境抖了起来,然后像被人摁了下去,登时了无痕迹。
暨宁心中的不安至此彻底蔓延开来。
凌先生看了眼少年,又看了看仍跪坐于地的旧衣男子,浅叹一声:“钟兄……”
少年似乎知道凌先生要说什么,笑眯眯道:“凌先生放心,子曜自会替他解决这事。”
凌先生含笑点头:“我定然也是相信子曜的,正好趁着这个时候且好好锻炼吧。”
少年笑着点头:“先生放心。”他俯身作揖。
凌先生道:“钟兄请放心,子曜既应下了这件事,定然会为此负责。钟兄且回去吧,今晚子曜便会拜访贵舍。”
钟兄泫然欲泣:“多谢凌先生。”也不等凌先生反应,遽然起身,转身就跑。
暨宁的心却是彻底沉了下去,皆因钟兄离开之时,在凌子曜和凌先生看不到的地方,面容扭曲,阴郁骇人。
而凌子曜冷冷地目送钟兄的背影,此时眉眼间倒有了几分冥君后来的气势。
凌先生看了看凌子曜身后,问:“晓晓那个小丫头呢?”凌子曜骤然回神,笑吟吟解释道:“子曜路上正巧碰见一位故友,邀请子曜和晓晓前去他家中作客。”
凌先生疑道:“你怎地独自回来?”
凌子曜微笑:“子曜的故友许久未见晓晓,想跟晓晓叙叙旧。而子曜担心今夜或许会晚归,便先行归返通知凌先生。”
凌先生点了点头,不疑有他:“既然如此,你便早点过去吧,若让晓晓给你故友添了麻烦,反倒不美。”
凌子曜作揖道:“恭送先生。”
暨宁和封旭延相视一瞬,随即自树上跳了下来。
那边的凌子曜直起身来,看着凌先生走进凌宅,抿了抿嘴。
暨宁和封旭延十指紧扣,悄然跟在凌子曜的身后。
两人互相传音,几乎是同一刹那,两人分别道——
暨宁:“阿延可有看清那些残影?”
封旭延:“你身上可有什么异样?”
封旭延顿了顿,轻轻点了点头。
暨宁蹙了一下眉,依言感知自己周身大穴,旋即摇了摇头。
封旭延似是松了口气,暨宁见状,扯了一下封旭延的手指:“阿延忽然这么问,是不是知道什么?”
封旭延思忖片晌,传音道:“我只是有个猜想,但不能确认对错。宁宁是造阵之人,我只怕你会受其影响。”
暨宁静默片刻,许久都没有再传音过去。
凌子曜脚步匆匆,像要往哪里去。
等他再次停下之时,是长街之外的另一头,而他的面前是与冥族基地一模一样的府邸。
暨宁和封旭延惊诧对视,相撞的目光中是如出一辙的难以置信。
他们曾经走过这处,在此之前,此处并没有任何宅院,倒像是凭空生出来。但这却侧面佐证了封旭延的猜测。
暨宁忽然理解了苏若晨口中那句变数究竟因何而起。
宅内有个小姑娘欢快地冲了出来,一把扑进了凌子曜的怀里。
“曜哥哥,你怎么才来啊?”
凌子曜垂眸看她,眸里隐隐有些温柔流动,但在某个瞬间暨宁好像看见了他眼底的悲色。
也许是她看错了。
宅内再次有人走了出来,嗓音极淡,带着独特的沙哑之声:“幽君。”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封旭延,顿了片刻,又说道:“……昼冥,你们进来吧。”
凌子曜猛地回头,才发觉暨宁和封旭延的身影,下意识把晓晓抱得更紧。
暨宁大概能猜到一些事,心却不由自主地沉了沉。
据古籍记载,虚渺霭借天道自受阵人的记忆里取出片段,凝出最真实的幻境。
就像早前所说,虚渺霭最早期的时候是搭配杀招使用的,让人沉浸在自己最难忘的记忆里不知不觉地死去。
然而暨宁入过虚渺霭三次,第一次是在还未恢复记忆的情况,且在阵内见到了前世的她自己;第二次是在她前世之时,由师兄夏清引她入阵,在她那段记忆里,也有看到转世后的自己,既阿宁;第三次便是封旭延的幻境,但在这个幻境里面,她没有见过自己本体。
可这三个幻境里,无论是哪一个幻境都远远达不到书上所说的“沉浸”,更遑论是“不知不觉地死去”。
暨宁不由得开始深思——
有什么能让受阵人抛弃现世?
在一个难以忘怀的过去里,倘若是开心快乐,那倒说得过去,但若是痛苦难受的,幻境内究竟有什么能让他们不愿出阵的呢?
一旦联想方才她与封旭延同时看见的残影,她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而且如果她没有会错意,封旭延的猜想跟她所想的,应该差不了多少。
书上常有耳提面命,入虚渺霭阵者,须得多加小心,不可惊动过去的自己,也不可让过去的自己看到入阵的自己。
暨宁从前虽有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记着书中记载的一切,深怕行差踏错,直到现在她才明白——
入阵者,多有遗憾。能将人留在阵内的,自然只有能弥补过去遗憾这件事。
换句话来说,幻境内的一切,是可以改变的。
也正是如此,当入阵者提前避免了遗憾发生,事情大多便会随着入阵者的设想进行下去,转而令入阵者“沉浸”在幻境内,进而“不知不觉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