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宁睁眸时,耳边是人声鼎沸,目光所及之处皆为一片喜庆的大红之色。
她扫量四周,就见远远有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长街旁的暗影处。
那是还未恢复妖力故而身形还是旧时少年姿态的封旭延。
她疑道,这是进了封旭延的幻境?
她悄然后退,避开封旭延可能会看到的地方,开始暗中观察。
此地乃是沧溟城内,此时长街上皆挂有红绸,放眼望去皆为喜庆之红,显然是某个人的嫁娶之日,且这嫁娶之礼着实盛大灿烂。
然而沧溟城历代来最为盛大隆重的嫁娶之日,思来想去,也只有昔日幽苏大婚了。
暨宁心下泛疼。
每个虚渺霭所拟出的幻境皆是受阵人的过去,就如她彼时初入苍云的虚渺霭一样,当时她所入的过去,是她的放不下。
而封旭延的,显然是他的忘不了。
但暨宁忽然疑道,她既然将封旭延护着,照理,封旭延不应该受影响才对……
“是我的灵识。”她耳边霍然响起一道声音,闻声便识出说话的人正是封旭延。
暨宁心想道:果不其然,两个人一起被拉进幻境里,主角就在这里,封旭延自然不会离得太远。
暨宁望向他,又看了看远处的少年封旭延。
封旭延偏头闷咳了几声,才缓缓解释。
原来,封旭延早前在暨宁嘱咐苏若晨去处理瞬移阵之时,因心中有所顾虑,所以悄悄以驱灵之术分出一道灵识,在暗中跟着苏若晨。
苏若晨大抵是拿出了初代苏宗主的气势,一声令下,震慑众人,各大门派竟无人敢反驳,全都乖乖听话,各自领着弟子,依令往沧溟大陆各地而去。
但极远之地,比如北陆等地,就算快马加鞭,少说也要数周方能到达。
而现今世上各大门派所学之阵法中,能够缩短路程,节约时日的,唯有瞬移阵。
如今失了瞬移阵,各大门派自是不知如何在短时间内奔赴北陆,修复瞬移阵。
是以,苏若晨主动担起了最远的瞬移阵。
毕竟苏若晨的前世好歹也是初代苏宗主,比起旁人,自然懂得更多。
事实上,最早期的时候,还有一种阵法,能达到跟瞬移阵一样的效果。只是因为这个阵法损耗更多,所以最后广为人知的,就是现在的瞬移阵。
苏若晨本是胸有成竹地开阵门,但许是他如今的灵力大不如从前,出乎意料地有些吃力。
而他身上的血一半是因强开阵门所遭受的反噬,而另一半……
则是因为隐形冥傀。
就如冥君所言,隐形冥傀遍布各地。也许冥族特意破坏瞬移阵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将名门正派困在东陆,失了瞬移阵,各派子弟便不能及时救援。
唯一的变数本应当只有暨宁和封旭延二人,但封旭延向来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暨宁。如此,只要拖住暨宁,冥傀和冥族人就能够从北陆开始大开杀戒。
但他没料到,转世而来的人,不只有暨宁。
还有苏明霁。
然而,变数却不仅仅是苏明霁。
冥君也没料到,封旭延会驱灵之术,还分出了一道灵识,随苏若晨一同前往北陆。
幽冥界的入口就在北陆。
所以,封旭延的那道灵识顺带打开了幽冥界入口,以暨宁幽君之名,命幽族抵御冥族。
如此,沧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聚齐了冥族、幽族和人族。
暨宁听到这里,由衷感慨道:“沧溟好生热闹。”
封旭延静默片刻,只转言解释两人被拉进虚渺霭幻境的缘故。
最根本的原因在于那道跟在苏若晨身边的灵识与苏若晨同时进了虚渺霭,但封旭延还未来得及将灵识收回,其受虚渺霭的影响,故而在回归本体的同时,将封旭延拉进了幻境,又因为虚渺霭复原的过去里也有暨宁的存在,所以顺带把暨宁也拉了进来。
此时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欢庆之音,将二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幻境内。
封旭延探头瞥了眼长街道,迟疑半晌,才道:“我们先去找阵眼吧?”
暨宁看了看悄立于暗影处的少年封旭延,又看了眼正被缓步平稳地抬着前行的花轿,抿了抿唇,缓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封旭延愣了愣:“宁宁可要尝试一下感知阵眼?”暨宁是落阵之人,应当能感知阵眼处。
暨宁面色明显一顿,小声道:“为了能多困冥君一会儿,我把阵眼藏匿了起来。”说着,她有些尴尬道:“眼下我和虚渺霭的阵眼断了联系,只能自己去探。”
封旭延闻言:……
无奈淡笑:“既如此,我们现下便分头去找?”
暨宁点了点头,附和道:“可以。但是记得要小心一点,不要被过去的你发现了。”
封旭延笑着点头,伸手分别在自己和暨宁的身上落下小符咒,凭借此物可在二人之间生出一点联系,方便联系。做完这一切,他随即转身离去。
暨宁盯着手中流转着金光的咒文,站定片晌,抬脚往反方向去了。
此刻沧溟城的百姓皆聚于长街道,熙熙攘攘地朝着苏宅而去,只落下一片人声鼎沸。
暨宁无意再去重温前尘旧事,只依据自己对虚渺霭的所有理解,一一探查所有可能是阵眼的地方,但皆一无所获。
直到苍穹余下一抹残霞,暨宁在浅淡的霞光中,忽然生出几分难过来。
正巧封旭延倏尔传来一道音讯——找到了,速来。
近乎同一瞬间,从很远的地方响起一道沉沉的钟鸣声。
也是在这一霎那间,她终于意识到此时是何时。
暨宁闭了闭眼,循着手上符咒的联系,往封旭延的方向赶去。
很巧。
阵眼就落在当初她被封印的沧溟山上。
暨宁掠身往阵眼处疾奔时,只觉得心绪纷乱。
她原本所立之地离沧溟山甚远,待她赶到沧溟山上之时,彼时已尘埃落定,幻境里的她已经被封印在生死阵之下。
于是她得以亲眼目睹在她被封印之后沧溟山上发生的一切。
那是封旭延很想让她看到的,但她从前看不到的“之后”。
……
那日暨宁在被彻底封印在生死阵下之时,封旭延来得太迟,没能拉住暨宁,甚至没能抓住她的灵魄。他跪坐在生死阵旁,无力地垂着头,呼吸间全是她的血腥味。
而暨宁下意识回护的那一下,并未像她所期望的制止死地横生。十里死地依旧应风而生,但很奇怪,那一瞬间,暨宁所听到的那阵从地底传来的骚动也跟着越发清晰。
不消多时,他们脚下的这一片荒地就剧烈震颤起来。苏明霁手执着剑,神情间还有些恍惚。一身大红色的喜服在明月清风之下格外突兀,而他立在荒地之中就更显诡异,但他并不自知,身子随着地底下的疯狂颤动而微微晃动着。他在一瞬间生出无限迷茫。
封旭延一怔,下意识扑上封印着暨宁的生死阵。
地底下的震荡越发激烈,在两人未察的情况下,如同土龙一般,直窜出数百里,地动寸寸蔓延,眼看着就要祸及沧溟城,就在这时土龙顿了顿,仿佛好像有人在这关键的关头硬生生拉住了失控的土龙。
不久,这山里便安静了下来。
原本还晴朗的苍穹不知何时早已成了天灰欲雪之象。
沧溟山上倏忽狂风大作,冷冽的劲风迎面刮得两人的脸生疼,同时闭上双眼。
一阵凉意在两人脸上弥漫开来,遂两人不约而同地小心翼翼睁眼,就见眼前飘飘扬扬地下起雪来。
只闻风声渐劲,漫漫大雪被冷风裹挟着,不多时,那枯朽的枝桠便落了一片白。但那枝丫被风一吹,晃动几下,那片雪白便被抖落在地。
封旭延和苏明霁二人身上也不可避免地落了白。
在呼啸的风声中,远处的林间传来稀稀疏疏的骚动声。蓦地,林间传来一阵似是飞鸟的悲鸣声。就像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二人四面八方都跟着响起了此起彼落的悲鸣声。
听起来,就像是整个人间都在为她送行。
她做过的,没做过的,这天地都记着,也会有人替她记着。
她救过无数人,送过无数人,待她离开这个人间,也合该有人送她。
封旭延抬头望着长空,月光隐隐衬托出如同重铅般的乌云,耳边是不绝于耳的悲鸣声。
他不幸,没能看见和暨宁眼里一样的晴夜,于是在往后的一千多年间,每当他想起来这一日,往往只记得黑雾弥漫和乌云万里。
……
暨宁和封旭延并肩悄然伫立在少年封旭延的不远处。
尘世间的人都很喜欢用缘分去解释人与人之间的机遇,过去封旭延总是不以为然。
如今他却觉得缘分真是奇妙。
从前他想让暨宁看见这一切,却总是不得章法,谁能料到兜兜转转,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让她得以看见。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封旭延倏忽觉得,老天似乎待他还算不薄,从很久很久以前留下来的遗憾,却在一千年之后,慢慢地得以弥补。
暨宁静默许久,垂眸不语,明灭间难以窥见她的神情。
她忽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封旭延的忘不了,而是……
他的放不下。
之前灵感来了,码了一部分片段,所以今天搞得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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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乌云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