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筹交错。
六部尚书走了侍郎便来。吴熠被敬了不少酒。他在军中最亲近的部下叫聂羽,长他两岁,取了字。聂羽,字御鸿。父母双亡,人在边关。暗卫不能出来,连个帮他挡酒的都没有。
“你且下去帮着挡一挡。”吴熠的座位也不差。但是比起皇子还是要靠下,小林照顾主子,跟进了宴会,现下被祁荼差给吴熠挡酒。祁荼优哉游哉,按照这两人的酒量,把整个宴会上每一个轮着喝倒了,也不至于酩酊大醉,丝毫不担心。
“南阳少将军又立战功,你父早把为你取的字交与朕了,今日朕便请出来,待你及冠便为你赐字。择日不如撞日,即日起,你便是南阳将军了。”
祁荼扯了下嘴角,这是醉了。
旁人不知,他这做儿子的知道,皇帝一醉就爱给封赏。许久不见,竟然颇为亲切。
底下群臣,醉的没醉的道上一声恭喜,好像才想起吴熠之前只是少将军一样。满朝文武,只有他在不开心。
吴熠和他对视一眼,没见祁荼的笑眼。心下骤然一慌,怎么就一会没盯着,居然就不太开心了。但他想把祁荼哄开心点。
字被取了出来,纸已经起了毛边。
佑澜。
吴家戍边,世代护佑澜水。
吴熠,字佑澜。
父亲的信念和国家的期盼,都在这两个字里了。
“朕也是第一次瞧这两个字。”皇帝不再开口,好像在追忆故人。半晌,又道,“佑澜可会舞剑吗?你父亲的剑舞起来很好看。”
舞剑是用剑来舞,在于舞的观赏性,而不在剑的杀气。会剑招会杀人的将领可能会练一下舞剑,但一击毙命的刺客未必。
“会。”吴熠走出两步,“但是臣应过,今生只为一人舞剑。皇命不可违,那臣便只舞一小段。那位,也要瞧上一瞧,切莫生气。”
皇帝笑了起来:“一小段儿也成,阿熠这是有了心上人了。”他已经不再叫吴熠的字了。睹物思人,念字也是。
吴熠没否认。
不少官家小姐夫人心凉半截。吴熠长得好看,上过战场但又不会过分凶悍,还有赫赫战功,家世好又蛮受盛宠。而且没有主母会给媳妇委屈,太适合做夫婿了。如今有了心上人,那又怎么可能会和他们这些小姐成亲?
“既然如此,臣也不换衣了。”
“父皇,我在宫中留过一柄剑,可以借将军一用。”祁荼站起,要去取剑。得了许可后看了吴熠一眼,出了大殿,小林没跟出来,但吴熠跟了。
“你不要在朝臣君主跟前胡言乱语,我几时成了你的心上人了?”祁荼从桃花眼微微上挑的眼角中递了个眼神给他。
吴熠显然早就想好了怎么答这一句:“我没有说,是他们臆测。王爷莫要生气了,我只舞一小段。”
“我没生气。”
“可是方才我被封为将军,你不开心了。”
祁荼进了他在宫中的那处小殿,将剑匣从柜子里取出,转身向外。没理会吴熠。
吴熠扯了一下他的袖角,接过剑匣:“荼哥。”
“因为我希望你是少将军,而不是为了家国重任赴汤蹈火的将军。”
我愿你永远恣意年少,永远喜乐安康。
“可我的责任里,有你。”
我守护的不止家国天下,还有你。所以我愿意。
祁荼拍他的后背,送他进入大殿:“剑舞的漂亮一点,我等着看将军。”
将军。
将军他说,好。
————
没有配乐,吴熠身姿轻盈,场外安静,只有出剑声。
但他好像每一脚都踩在鼓点上一样,稳稳当当。
剑出得不会让人觉得快,但又只有残影分明。
祁荼招来小林,扬下去一把梅花花瓣。
他在花间舞。
祁荼借他的是一把好剑,可以削开花瓣。
吴熠收剑时将剑横过来,正巧,接住了一片花瓣。
喝彩声从下面传来,吴熠看向祁荼。
祁荼和他对视,他的心跳还是很快。一小段也好看。
祁荼敲了两下桌子,从剩下的花瓣里捏了一点。花瓣少,扬不起来,他走近洒下去一把。
“我们阿熠好厉害。”喝彩声未停,这花瓣又引起了一阵欢呼,“可惜以后他们都见不到南阳将军舞剑了,我们阿熠说了,今后只舞给我一人看。”
这些话只有他们俩听到。
隐秘的,不为人知的情愫,在一场盛会中,被每一个人见证。
————
宫宴散了,子时一刻。于是就到大年三十了。
待到十二个时辰之后,隆冬子夜,新年伊始。
吴熠也不避讳,直接上了嘉王府马车,反正马上他们的事情就会传开。
“荼哥明天灯会还可以带上次的面具吗?很好看。”
“什么好看?”
“面具好看。”
嘁,这人都喝醉了还这么傲娇吗?
“面具好看,你自己也去买一个来。”
吴熠嘿嘿一乐:“错了错了,荼哥好看,荼哥最好看了。”
明明挺能喝的一个人,怎么就醉成这样了。
“荼哥……”吴熠把祁荼拉近,下巴在他头发上蹭了蹭,像抱着一只大大的,温软的枕头。
吴熠在祁荼发顶吻了一下,很快,和蹭过去很像。祁荼没察觉到。
他其实没醉,但是如果他醉了的话,就可以放肆一点。可以一路抱着心上人回家,还可以吻他。
失控。
他活了十七年半,头一次觉得心跳在体内沸反盈天,他整个人都要失控了。
祁荼的右肩被吴熠额头抵着。温度透过衣服,烫得惊人。
祁荼任由自己放松身体,倚在他的怀里,贪恋这样的放纵。
————
马车停下。
祁荼微微坐直,抬起右手向后,拍了拍吴熠的头:“到家了,下车。”
袖子宽大,甫一抬手便滑下,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来。
吴熠瞧着,白得发光。以前只觉得祁荼偏女相,媚得好看,没太在意他的白。有点显得病弱了。
吴熠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可能是他的掌心太烫了,在暖洋洋的马车里还觉得祁荼手腕冰凉,他手腕真的很细,纤弱的不像男子。
“荼哥太瘦了,抱着没二两肉。”
“怎么?硌着你了?那你还抱了一路。快些下车。”
“你得多吃点儿,本来底子就弱。”吴熠给他披好披风,先跳下车伸手去扶他。腊月三十子夜,道上行人并不多。祁荼还没踩到小脚凳,便被吴熠盖上了帽子,环腰抱了下来。
帽子大,遮住了双眼,但他能感受到吴熠的气息,淡淡的,松木的感觉。
冬夜寒凉,怀抱滚烫。
他懒得挣扎,被放到地上才趿雪往回走。
吴熠就跟在他身后。
“你的将军府在那边。”
“家中无人,我哪怕蹲在荼哥府邸门口也好,一觉醒来还能看见荼哥。”
祁荼看他一眼:“怎么着,你还想登堂入室吗?”
“这几日天冷,我照顾荼哥,在你屋内打个地铺就成。”
祁荼不答话,盯着他看了半晌。
开口:“我怎么觉得你没醉呢?”
说罢转身:“小林,将本王院内另一间厢房收拾出来,更深露重,留将军过一夜。”
“将军府就在隔壁。”小林凑上去提醒。
“我想留他。”祁荼回的小声,吴熠并没有听到。
————
待梳洗完,祁荼又差小林到将军府传话,顺便取些东西。
子时六刻了。
吴熠敲了敲门:“王爷。”
祁荼影子映在门上立在那里,估摸着是将头转向了门这边:“怎么?”
“荼哥,外头冷。”
祁荼抿了下唇,他当然知道外头冷。但他总觉得,他现在一旦许吴熠进来,今晚他便难出这个门了。尤其他自己也只穿了亵衣亵裤。
“荼哥……”吴熠见他不应声,再次在门外开口,语气中竟然带了几分委屈。
原来这人喝醉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进来吧。”
吴熠应该是已经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了,嘴唇都冻得发白,他头发还只是半干,好像已经裹了一层冰碴子:“屋里好暖和。”
“有事吗?”
“真的不可以留在这儿吗?”
“不成体统。”虽然祁荼私心也不想让他走,但确实不成体统。
“可我要是现在回屋还要穿过小半个院子去,还没有我回将军府卧房同你这里近。”吴熠还嫌卖惨卖的不够:“头发也湿漉漉的,一阵小风都夹带着寒气,偏往人骨头缝儿里钻。”
“我帮你擦一擦。”
“荼哥……”
“我明晚带着面具和你一起游灯会。”
“那成吧……”
其实吴熠早就想明白了他耿耿于怀的原因。他太在意祁荼,可能动心的更早,他却不自知。
他倒是想一股脑地全都说出来。
但他不敢,也不能。
京中的确有不少贵胄好男风,用情甚笃者一生不娶有之,下流无耻者豢养娈童亦有之。但是总有一群人将这些人混为一谈,通通视为败类。偏激一些的人,甚至对那些与番邦联姻的人都指指点点。
“好好的男儿,不传宗接代,终日与男子厮混!有辱斯文!”
“玩玩也就罢了,还是要娶妻生子的,总要留个种养老送终。”
他不怕这些。
但如果祁荼被戳着脊梁骨骂呢?
他甚至都想象得到那些人会说的多难听。
他受不了这个,他见不得祁荼受委屈。
荼哥那么好。
他更怕祁荼会因为他这怪异的情感而恶心,然后不再见他。
那样一比的话,现在这样还挺不错的。
起码他还可以每天见到祁荼。
退一万步来讲,祁荼真的与他在一起了,可是澜水边疆战事未完,兴许哪一日他就变成了不归人。
他也不想看见他的荼哥一个人。
如果祁荼不知道这份感情,如果祁荼不喜欢他,那么即便他马革裹尸化作一捧黄土,祁荼也不过是少了一位友人。
————
吴熠回了房间。
不到三十步。
他现在距离祁荼,只有不到祁荼步的远近和两扇门板。
岁岁长相见。
他又做了一场梦。
并非是以前那种另一个世界的事。
他梦见他和祁荼同游灯会,祁荼带着那只狐狸面具在吃冰糖葫芦。他梦到他在宫宴上舞剑,很长一段,祁荼一直看着他。他还梦到自己的剑上多出个红色的剑穗,梦到他同祁荼商量着打个小门。梦到他……吻了祁荼。
清醒之后,在梦境中的每一帧依旧清晰得历历在目。
细致得不像是一个梦。
更像是原本属于他的记忆。
疯了。
吴熠觉得自己疯了。
卯时四刻了,天还没亮。
但他想见祁荼。
想见得快要发狂了。
————
“荼哥。”一炷香后,吴熠站在祁荼门外。
“进。”祁荼人还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后背冲外,正在赖床。
“快些起来,大年三十了。”
“休要闹我。”祁荼眼都没睁开,呢喃似呓语,像撒娇。
吴熠被勾得心痒:“我是哪个?”
“阿熠?”
“谁家阿熠?”
“吴家的。”
“哪个‘吴’?”吴熠心念一动,伸手去逗他。
祁荼两只手把吴熠的手从头上拿下来,握在手中捏了捏,翻回身来,打了个哈欠:“吾,我家的,我的阿熠。”
一颗心被他的胡言乱语搅软了大半,只觉得祁荼睡得迷糊时也太可爱了。
吴熠没收回手,任他牵着:“再许你睡两刻钟。”
祁荼没再回话,紧了紧握着他的手当作安抚,又去会周公。
————
两刻钟到了,吴熠另一只手去闹他:“快些起来。”
祁荼哼哼几声:“起来做什么,冬天合该在被子里。”
吴熠伸手去捞他起来,从小架上拿过衣服,一件一件往他身上套。
祁荼身子还要倒下,吴熠便将他扶正靠着自己,继续伺候他。
“小祖宗,快点儿醒一醒,带你游京城去。”
“京城有什么好的,我还能没玩过吗?”祁荼被吴熠擦完了脸,再不想起床也已经醒了。
“都玩过了,但是没有和我一起。”
“难道我还偏要同你一起吗?”
“是了。”你就该同我一起的。
冬日的京城,其实也没有什么胜景。烟火气重的地方,找个自然景出去游赏都不太容易。
但如果真的找一处酒楼,又哪里是王爷没玩过的?
总不能让将军带着王爷逛青楼吧。
传出去也太不像个样子。
再说了,青楼祁荼也未必没去过。
吴熠本来是想带他去京郊那处松林的。他以前在那儿练剑,到了冬日里,雪压在松树上,白色下藏着浓郁的苍翠,走上几步都吱呀作响。
上次带他去的时候,松林被妆点成了桃林。
人比花更娇。
他想让祁荼看看真正的,全是雪的松林。
主要是人少。
这个时节过去,整片林子里也不过有他们两个人。
想想就不错。
他其实就挺想在祁荼眼尾上一点胭脂,桃花眼眼尾发红,加上祁荼本身的白,站在松林白雪里。如果能哄祁荼穿大红色就更好看。
清冷又娇俏。
没去。懒。
谢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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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