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六。在初雪之后又下了几场,地上的雪还没有化净。
“小林,又是一年了。”
“我去给王爷下碗长寿面吧。”
“不用了。”祁荼靠在椅背上。天寒了,雪映得他脸色发白。
口哨在外面响起。
吴熠来了,翻了第四次院墙。
小林识趣地退了出去。
放在小案上的杏仁露泛着莹白的光,有点儿凉意。
“我特叫将军府送的生辰礼呢?”
祁荼扬了扬下巴逗他道:“先吃碗杏仁露压压惊,说出来怕吓着你。”
吴熠尝了几口又放下:“荼哥,甜。”
“还没到呢。备了什么礼?”
吴熠摇摇头,道:“不知道。”又点点头,“我叫加了芙蓉糕。”
“你怎么想起给我生辰礼了,明明不是这一天的。”祁荼不得不接受吴熠失去了那一部分记忆这件事。
“不是吗?上元节我告诉桐叔今儿来送的,可我不记得那天我出过门了,但桐叔说我去了灯会。”
忘了就忘了吧。
祁荼不介意再告诉他一遍。
“那天晚上你出来了,遇上了我。当时咱们俩都戴着面具,但是你认出了我。我当时没有认出来你。”
真是一段遥远的记忆。
“灯会特别好看。”
一起逛灯会的人也好看。
“我当时对你说,‘我生辰时有不祥之兆,父亲瞒着我出生这件事瞒了十一天。将生产从腊月初六改到了腊月十七的吉日。’”
后来,你总是亲吻我手腕“不祥”的荼靡花。
吴熠开口,打断他回忆中的叙述:“怎么会?荼哥出生那天就因为荼哥变得无比幸运了。”
祁荼笑了笑:“嗯,我也这么想。”
因为在去年的上元灯会,就已经有人告诉过他了。
当时的吴熠对他说:“我倒是觉得,你出生那天,因为你而吉祥。”
吴熠。
我想,我真的很爱你。
————
“王爷,将军府的礼到了。”小林没有敲门,也没进来。
“你送进来。”
一口箱子,一份点心。
祁荼给小林递个眼神,小林当着二人的面将箱子打开。
待祁荼辨得分明:“你什么意思?真拿我当三岁小孩儿哄?”
吴熠悻悻摸了摸鼻尖:“我同桐叔说送生辰礼,可能他以为王府添新丁了。”
这简直有辱他王爷清誉。
“少来,整个大梁谁不知道本王身体病弱,内院无人。”
站在边上的小林义愤填膺地点头:“就是!”
祁荼一个眼刀横过去,开始无差别攻击:“就是什么个就是,你主子内院无人是因为没人比你主子好看,入不了你主子的眼,同我身子弱不弱有什么干系?”
小林作为已婚人士不同他一般见识,默不作声。
吴熠跟着点头:“我们荼哥最好看了。”想给闹脾气的猫主子顺顺毛。
祁荼利落地换了个人瞪:“用你说吗?不瞎的不都知道我好看吗。”
“是是是。”这人,明明胡搅蛮缠不讲理,却像是在撒娇。仗着皮相好,做什么都可爱:“荼哥吃点儿芙蓉糕,一会儿凉了。”
其实吴熠隐约回忆起了一点儿灯会那天的景象,在祁荼说的时候。
于是他又脱口而出了一句。
关于祁荼的生辰。
又一次的失控,明白宣告着体内有被遗忘的记忆。
他就想到了那些奇怪而反复的梦。
在梦里,祁荼不是孱弱的王爷,而是爱慕他的部下。
他就这揉蹭鼻尖的手垂下了眸子。
荼哥,你可不可以像梦里一样喜欢我。
————
屋里只剩祁荼一个人,他手里握着的灯座提示他还在闯关。
不是他这边,那只能是吴熠了。
吴熠做了什么?做了什么才让事务所认为二人的关系有了进展,给了这个灯座。
祁荼突然也想吹个口哨,可惜他不会。
吴熠八成是喜欢他了。虽然还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为什么呢?
总该有个契机。
————
答案来得很快。
吴熠陪他用过午饭就回去了将军府,毕竟是个将军,如今入冬天寒,不用日日夜夜守在军营,但是边疆军务不停,越到冬日里边疆气候越差,夷狄侵扰愈发频繁,甚至不是没有可能把战事也提前了。
祁荼还记得上次吴熠是为什么战死的,他还得抽空把该搞的人给搞掉。
奈何他回到王府之后派了不少人去跟着,却因为没到时候,那人还没有通敌叛国,一时之间也抓不到什么把柄,不能草菅人命。
他没有什么事情做。
吴熠不在身边的时间就显得很无聊,“矮纸斜行闲做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他这生辰的下午正在矮榻上看话本,却远远听见一声极为响亮的马嘶。
闹市不许纵马,就连达官贵人的马车或是小轿也要慢慢走。祁荼倒是没当回事儿,但是还没等着他把话本翻页,小林便急匆匆跑了进来:“王爷,隔壁将军府那位在门口等着您呢。”
祁荼:疑惑,但不说。
只是故作从容披上了大氅。
吴熠果真在门口,但不止他一个在。
他在踏云身上。
吴熠的马,祁荼是认得的。
那人一身劲装,骑在黑马上,四只马蹄雪白,见到祁荼出来便立即翻身下马。
祁荼好像又记不清楚那些条条框框了,鲜衣怒马,闹市不许纵马是什么道理,吴熠马术高超,断然不会伤人。
“怎么来了?”
吴熠朝他伸手,把他抱到马背上,自己在底下牵着踏云走,踏云本是烈马,因为主人在一边,对祁荼也很是亲昵,被骑着也没有反抗。
————
祁荼身子弱,不常骑马。
但是他贵为皇子,岂会不通君子六艺?
他想骑马,甚至想上战场。
他只是身子不好,并不是没有男儿血性。
但是这要求太过分了,会让父皇母妃都挂心他。所以他从来不提。
他倒是和吴熠提过。
他见过吴熠骑着他那黑马,只有四只蹄子是雪白的,那匹马名字就叫“踏云”。踏云而来,载神而归。
踏云随着战神驰骋沙场,比世人还要峥嵘。
“我要是能骑马就好了,不求上战场,再不济好歹也能打打马球。”
吴熠当时正搂着他,下巴抵住他发心:“会有那一天的。”
————
吴熠牵着马往前走:“带你去看桃花了。”
祁荼伏下身子,离吴熠近一些:“可是如今是十二月,桃花三月开。”
“我下午忙叨了将近两个时辰,还不许为你开一场桃花吗?”
出了闹市区,吴熠翻身上马,把着祁荼的腰,另一只手按辔。踏云便跑起来。战场上驰骋的战马,带着赫赫战功和血腥气,在马场是跑不开的。只有澜水边上的土地才能让它跑得快活。
祁荼隐隐觉得这个方向有点眼熟,他上一世好像被吴熠带着来过,好像是一片松林。
上次吴熠是带他看雪景的,但是这几日雪虽然尚未全化,却也没剩多少。
大概是已经对地方有了猜测,认为没什么新鲜,所以在真的见到的时候,才会这样震撼。
松树都极力接近阳光地拔高,上层的雪化了,下层的却没有,细密的松针和厚实的白雪挨挤在一起。
不算什么。
关键是粉。
一小簇松针头上都缀着一朵粉色的小花,他依稀能认出一点花苞是从梅花枝子上头取下来的,还有不少绢花,是桃花的形状。铺满了整个松林。
不知道用了多少女子擦的粉,调出来桃花的色调,细碎的细腻的粉色洋洋洒洒,雪的白色透着粉,树的绿色也透着粉。
还有祁荼的耳尖。
“桃花香,又是哪里来的?”
吴熠朝他笑笑,“我营里头弟兄被我充公的桃花酒。他酒量不行,酒味不大,还加了点儿别的香料,闻着就是桃花味儿。”
“两个时辰... ...”祁荼没下马,又往吴熠身上靠了靠,“辛苦阿熠了,我很喜欢。”
冬日天黑的很早。
等他们倚在松树下伴着一片桃粉色喝完那点没什么酒劲儿的桃花酒,就已经暮霭沉沉。
落日的余晖把那点粉色染上了清浅的黄,温暖又柔和。
祁荼靠在吴熠身上稍稍阖了阖眼。
吴熠把大氅给他紧了紧。
待到祁荼被唤醒,烟花已经炸开了。
噼里啪啦的,炸到了他心里。
“还没到大年三十。”
吴熠没看烟火,看着身边的人:“我知道,但是今天有小朋友过生日了。”
祁荼也不想看烟花了,跨坐在吴熠身上,大氅盖住他的后背,而他贴近了吴熠的胸膛。是一个满怀喜悦和爱意的拥抱。
吴熠回抱住他,微微仰头就可以吻到。却在唇齿之间停了下来,连呼吸都是暧昧。
祁荼低了头,先把吻落在他鼻尖。
男人搭在他腰间的手一下子收紧了力道,随即便是吻。
浅粉的雪,桃夭的松,照亮半边天的喧嚣烟火,忽而静谧。
相爱的人连接吻都最赤诚。
————
王府腊月十七不开宴,虽然是王爷生辰,但是王爷体弱,要静养。
所以吴熠第一次走正门,来道贺这明面上生辰的时候,发现王府并不热闹。过了今天,在天下人眼里,嘉王就十八岁了。
但是他知道得多。
所以他独享了十八岁的祁荼十一天。
以后的每一年他都可以多独享十一天。
占有欲在心底蔓延滋长,因为他不止想独占这十一天的祁荼。
他真的是一个很贪心的人,每一秒都想攥在手里。
认识的不久,发生的事情也不多,但还是心动了。
不能怪祁荼长得太好看。
不能怪他自己定力不足。
因为荼哥真的太好了。
甫一靠近便甘愿沉沦。
————
“阿熠?走正门了?”
“臣请王爷安。”吴熠施礼。
走了正门,那就是将军与王爷。
“少将军免礼。”
“王爷生辰,臣特来道贺。”
祁荼挑了挑眉:“哦,道贺。”
吴熠递上一颗莹润的夜明珠,带了一份芙蓉糕。
“阿熠托臣给王爷带糕。”
“哦,阿熠。”祁荼笑出虎牙来,“将军要不要来一块儿?”
“臣不喜甜食。”
“那……阿熠喜欢吗?”
“阿熠,”拒绝的话在舌尖儿打了个转儿,“他喜欢得紧。”
“那将军回吧,把阿熠叫来。”
————
吴熠被小林送出王府时还是懵的。
半晌,他看向小林:“你主子是不是一天不看我翻墙,浑身难受?”
“您也没每日翻墙来。”
其实他还真翻了,但有时不进屋,只是远远瞧上一眼。心满意足就再翻回去,装没来过。
但是这话他不能说。
说了太跌份儿。
吴熠委屈。
他决定不让阿熠再去隔壁吃点心了。
然后他利落地从墙头落下来,跳到王府的院子里。
“阿熠,要到宫宴了。”祁荼也没把芙蓉糕给他,以后有他吃的时候。
“到呗。”
“其实他表演可以叫我,我会弹琴。”
上一世就是他弹琴吴熠舞剑。后来祁荼看古装电视剧,才觉得情节老套,又觉得艺术源于生活。
“别表演,只弹给我看。”又来了,占有欲。
上次在宫宴前,他们只有灯会见过。祁荼还不知那是吴熠。所以吴熠从没说过只为他这样的话,不过祁荼也没真的想过登台献艺,也算是只为吴熠一个人弹了一生琴。
“好,只为你弹,也只给你看。”
“其实我也可以只舞剑给你看。”
祁荼想起来上一世他在今年宫宴上舞剑。
惊艳。
如果吴熠对他不是一见钟情,那绝对是他动心更早。
因为他的心从那一刻,就为这少年意气悸动了。
吴熠这样的人,就该鲜衣怒马,万众瞩目。
“不用。”
你这样的身姿,我想炫耀给每一个人。
“我的阿熠合该风光无限。”
我的,阿熠。
这样好,就该被看到。
————
宫宴在腊月二十九。
因为朝廷觉得三十晚上应该阖家团聚,不好留臣子在宫里留到子时。若是一家人不愿意在家守岁,除夕夜里也可以上街去参加民间的灯会。
可真到了二十九这一天,吴熠反倒更盼着三十了。
宫宴每年都差不多,几个节目几轮酒,打打官腔磕个头。没劲。
但他和祁荼约好了的,包他一个月十份芙蓉糕包了一整年,祁荼才答应同他一起去游灯会。
每年初一一场灯,上元一场灯,乞巧一场灯,三十一场灯。这一年里屈指可数的四场,又数这首尾相连的梁场最为热闹。
“王爷,该动身去宫宴了。”
天冷,雪没化,祁荼披好大氅:“上马车吧。”
出了府,看见吴熠,那点儿衣服瞧着都发冷,祁荼用指尖碰了一下他的手背,急忙收回了手:“好凉。”
“王爷叫臣好等。”
“我又没叫你等。”随侍的人多,要不了半月,他二人熟稔便会传遍京城。幸好皇帝一共只有三个儿子,老大有归隐之心,但被赶鸭子上架做了三年储君,老四寄情山水,诗书字画无一不精,但无心朝政,病秧子老六早早被封了王爷享福,没有站队这一说。
祁荼上车去,吴熠骑马走在马车边上。
窗子开个缝儿就能瞧见。
祁荼捻了一下自己的耳垂,觉得,是挺冷的。
窗内递出一只热滚滚的汤婆子来:“少将军久等。”
“王爷自己用吧。”吴熠收回视线,想帮他关窗,车里进不得冷风。
“无妨,我还有的。”
吴熠轻嗤一声:“嘁,女人家的玩意儿,我又不是什么小娇娘。”他用左手按辔,右手接过汤婆子握着。
那道小缝还开着:“天早,肚里没食才冷,你再吃块糕垫一垫。”
“臣没有手接了。”
“那你进到车里来吃。”祁荼没听到回话,“将军,窗还开着,我有些冷。”
吴熠抬头扫了一圈儿,找到一个自己认识的:“小林。”翻身下马,将马绳递过去。
马车停了停,关了窗,过了一会儿又动起来。
“马车里这么热的炉子,你冷?”吴熠那意思是,你骗谁呢?
“尝一下,这糕不甜。”
吴熠突然想起来,他第一次坐上这辆马车那天,祁荼对他说一定会让他吃芙蓉糕。可他这两月吃了那么多祁荼递来的糕点。有甜有不甜,独独没有芙蓉糕。
看来要明年才能吃上了。
祁荼见他没有伸手来接,将点心递到他手边。他倒是想喂,但吴熠要是不张口,那就尴尬了。
吴熠咬了一口,清新的感觉,有点软绵绵的,唇齿生香。
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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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