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实在太长了。
霍湮宁无法忘记女人下坠时那张扭曲的脸。方才,他差点被对方急遽下坠的尸体砸到了。
他一瞬间有些心惊胆战,片刻前周靖颐还对那女人甜言蜜语,下一刻却毫不留情地杀了她。
果真,不管男女,所有人都是那人走上高塔之巅的垫脚石。
他沿着密道走了很久,期间到了稍宽阔的地下世界,里头有一层又一层的溶洞。
他用火石打了火折,在黑暗中照明。
身体的功力被封住后,他成了一个普通人,体力消耗远远比往日多。他又冷又饿,恨不能躺在地上休息会儿,又唯恐身后有追兵,只得继续往前。
最后,也不知他走了多久,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分岔路口。
两条完全相反的幽深的路,通向完全不同的未知。霍湮宁只犹豫了一瞬,便沿着左边那条路走了,只因他试图往右走时火折的光忽然黯了,仿佛要熄灭,但往左走时则完全没这个情况。
他隐隐觉得,也许是神谕在提醒他选择一条正确的路。
就这样,他靠着那点火折,在地下密道里转了整整一天,终于抵达了一个山洞口。
他一路饥寒交迫又体力匮乏,唯恐身后有追兵,中途只歇息了很短的时刻,便又沿着那连绵的几座山往前走,一路靠饮用山泉止渴,又靠食用野果充饥。
他又走了几日,等他差点要走出惘川边界时,眼前是一大片荒废的林立的残碑,有数百个,其中最大的一块上写着“传神”二字。
底下是一行蝇头小楷:“此物非他物,今吾即故吾。今吾如可状,此物若为摹。”
再往前则是一片恢廓廓的宛若被大雾弥漫的秘境了。
霍湮宁只看了一眼周廓的情况,便明白了这里是惘川边境的传神碑,而对面则是传闻中的禁区迦檀秘境。
多年前,这里曾爆发过一场惘川和黑渊的战争,死了不少惘川的能人志士,堪称是片惨无人道的亡魂场。这些残碑下都埋着那些惘川英雄们的残躯。
传闻,这里夜间常有巨大的邪祟出没,凡路过的旅人都会被吞噬殆尽。
很长一段时间,这里都是一片死域禁区。
数年前,就连昔日四大门阀之首的织光家家主的儿子路过传神碑时也出事了。
那曾是霍湮宁少时的死对头,是一个令许多惘川人极为头疼的问题少年。
那少年叫织光宸,和霍湮宁被尊为学院派的榜样,为很多老一辈人所喜欢不同,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放浪小子,曾被很多人斥为“行事乖张放诞,过于离经叛道”,纵有惊世殊才,大概也只会昙花一现。
“那孩子,一身邪味,又不服管驯,十分不受礼数。现在年纪尚小,将来年纪大了,定又是一个混世魔王。”
“连织光家家主都很头疼,因为祭司说,这一代的织光家会毁在这孩子手中。”
织光宸十二岁时以一柄刀光幽红色的长刀“虞姬”闻名,曾一举战胜了上一任青云榜上刀法第一的人——对方是一个经验颇为丰富的中年刀客,曾拔得头筹许多年。
但他虽有天赋,却恃才傲物,时常疏于练习,终日怠惰不堪,常白昼时闷头大睡,对一切俱不闻不问。要么就是闲逛于惘川的舞榭歌坊和千门花楼,十分不务正业。
传闻,他有段时间一到了晚上就通宵玩乐,动辄与织光家的众多门客和歌女们一起击铗奏乐,鞭炮齐鸣,把周遭吵得鸡犬不宁。
有回,众人闹得欢腾时他却不见了,一个歌女笑嘻嘻找到他时发现他在打坐。
她过去搭讪,他却像是鬼上身了,一把将她按在地上,满嘴要喝她的血吃她的人肉之类的话。
但很快,他又左右手互博,喊那歌女快跑,对方吓得逃之夭夭,他却在原地哈哈大笑起来,扬言要把整个惘川的人都吃掉。
后来,很多人便说他得了失心疯,言谈之间莫不惋惜,好好一个天才少年竟坏了脑子。
织光家起初不断寻医为他治疗,但一直无效,后来碍于他发病的时候越来越多,便只好将这个儿子关起来了。
再后来,他就不见了,据说是有次月黑风高时跑去檀迦秘境玩,死在里头了。
当时的织光家比后来的霍家更富贵显赫,有门客上千,昙花一现的天才儿子一死,织光家族一度沉寂了很长时间,直到近几年将外室家的庶子接回来才重振门楣。
霍湮宁过去在书中看过关于迦檀秘境的介绍,知道掉进这里的人从来没有活着出去的。
他一面觉得幸运,这意味着那两拨追兵大概不会追到这里,同时又愁苦起来,该如何在这样的亡魂场活下去。
不过,他因为太久未进食,体力很不支,刚抵达这里便晕了过去。
阖上眼帘的那一瞬,他依稀看到一片乌黑的云从他眼前飘过,随后,有像羽毛之类的东西扫在了他眼皮上,他甚至听到了人声。
“抓到活人了!这便是他们给长老敬奉的哑巴新娘吧?”
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再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了一张如同冰块一样凉的床上,全身无法动弹。
片刻后,有两个扎着哪吒头的孩童来到他床前。一个穿着青衣,一个穿着绿衣。
随后,那两孩童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直接将他抬进了另一室的巨大木桶中。
“长老总算醒了,他将自己关了那么多年,一年才醒一次,可真不容易。好不容易找到新鲜活人了,得先给他洗澡。长老不喜欢吃脏家伙,他喜欢喝人血,吃干净的人肉。”
其中穿着青衣的孩童脆生生地说。
“这人掉进这里居然没死,他一定是那位传说中的哑巴新娘。那些村民们为了感谢长老常年镇守这里,为他们驱除秽物,说要给他敬奉一位世上最美丽的新娘,怕不是这位吧?”
另一位穿着绿衣的孩童说。
“胡说,新娘都是女的,这位……胸这么平,他是男的!”
青衣孩童反驳。
“又没规定男人不能当新娘,长得好看就行,反正用来吃嘛!你再看看,他穿的可是红衣诶,除了新娘,谁会穿红衣啊!”
绿衣孩童歪着脑袋道。
“说得也是,不过……”
“哎呀,你再想想嘛,三日前就说那哑巴新娘已经到了,今天还没来,长老晚上就要醒了,这几日掉进来的只有这家伙,这不是哑巴新娘是什么?!”
“那、先看看他会不会说话吧。”
抱有迟疑的青衣孩童推了推霍湮宁:“喂,你这家伙,我知道你醒了。我问你,你会说话吗?”
霍湮宁方才听到“喝人血和吃干净的人肉”几个字时很有些头疼,以为自己到了原始森林,他决定在摸清楚这里的一切之前先安静旁观,再伺机逃跑。
结果,对方竟将他当成了哑巴。
另一个绿衣孩童见他未回话,雀跃了一声:“看吧,阿青,我就说他是哑巴吧!”
那叫阿青的孩童又在霍湮宁身上试了试,霍湮宁始终一声不吭。
很快,阿青也赞同了绿衣孩童的话,两人手牵手,围着木桶跳起舞来,嘴里念念有词着霍湮宁完全听不懂的歌词,听起来像念经。
霍湮宁全身被洗涮得干干净净,还被搓了不少香粉,呛得他几乎要打喷嚏。
片刻后,他又被那两孩童从浴桶中搬出来,给他换上了一身绣着鸾凤的红嫁衣。
随后,他们又将他平放在床上,试图给他化妆打扮。
忽然,叫阿青的孩童说:“阿碧,你给他下的药量是不是太多了?你看,他现在完全不能动,再给他闻一点吧?让他稍微能动但又完全跑不了,这样也方便我们。”
“有道理。”
那阿碧从袖子中掏出一个手指大的小瓶子,戳在霍湮宁鼻间,很快,他确实能动动手指了,但只能动一点,浑身还是无力。
为了方便化妆,他们将他搬到了一块巨大的铜镜前,
阿碧说:“真是个漂亮的家伙,希望能给长老一个惊喜。他每次一发病就要睡过去,但愿他吃了这人后能醒很久。”
阿青也围着霍湮宁转了几圈,拨了拨他的长睫毛:“你说,这长得漂亮的人,血会更好喝,肉也会更好吃吗?”
霍湮宁听明白了,这两个叫阿青和阿碧的孩童是准备将扮成新嫁娘的他送给那位长老吃……
听起来,哪位长老因为某种怪病要经常沉睡,一年醒一次,最近刚好是他醒来的时候。
两个时辰后,他们将霍湮宁梳妆打扮完毕了。
铜镜里依稀是一个容色堪称风华绝代的女子,无论是从妆容、体貌、发饰到身上的首饰,无一能看出是男子的痕迹,连霍湮宁都骇了一跳。
此刻的他手无缚鸡之力,难道他真要成为那位长老的盘中餐?
“天啊,真真是风华绝代啊,希望长老能被他迷得五迷三道,再好好给我们奖赏!”
他们对他的改变很满意,阿碧又在他额间画了桃花状花钿,为他披上了红盖头,这才将他留在原地出去了。
他们退下后,霍湮宁在黑暗中凝神屏息,试图调动内息,但他才深呼吸了一口,先前被周靖颐封住的那五处便隐隐作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阻碍他恢复力量。
如此试了半晌,越发徒劳无功。他只好作罢。
到晚上了,外面一片黑暗,诡异的虫豸声不断响过来,时不时还能听见野兽的长嚎。
那两位侍童将他放置于一个棺材里,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抬着他穿过一条条极其幽深的羊肠小道,最终停在一座地宫的门前。
“长老,他们敬奉给您的新娘已经到了。”
阿青脆声说完这句后便拉着阿碧退下了。
漫长的静寂。
片刻后,霍湮宁隐约感到一阵狂风忽起,他头上的棺材板居然被吹开了,可红盖头却照旧安分地盖在他头上。
而后,地宫那扇紧闭的门忽然打开,里头是一个冷森森的极其空旷的宛如冰窖般的大殿,两侧分置着一排排燃烧得正旺的白烛。
尽头是阶梯,阶梯之上有一个类似冰晶石做的王座,有一人正散漫地斜倚在上面。
他全身笼罩在花纹繁复的黑袍中,脸上戴着纯黑的狮鹫面具,右手上戴着纯黑长手套,上面缀着繁复的孔雀石戒指和手链,左耳上戴着一串孔雀石树叶型耳坠。
他的长发是青黑的,一直垂到了腰下,发丝稍微有一点蜷曲,不闻其面,但整个人的气场很妖邪强大,像极了壁画上的那种邪灵。
不过,这具躯体给人的感觉很年轻,不仅肩宽腰窄,肩背也挺得笔直,并非像一个老人。
这长老的右手指勾了勾,霍湮宁躺着的棺材便忽然悬在了半空,改换成了竖着的方向,快速往大殿里飞,在殿中央落地。
很快,在他的操控之下,霍湮宁缓缓坐起来了,正面朝向那人。
“你就是他们敬奉给吾的新娘?”
那声音是雄浑的,肃杀的,诡异的,苍老的,像是被闷在幽闭的千年古墓中。
话一说完,那人飞身下来,展袖,宛如一只巨大的蝙蝠。
霍湮宁还未来得及眨眼,那只缀着孔雀石戒指的手便扼住了他的颈。
那张狮鹫面具闪烁着宛如鬼魅般的光,在幽暗的光下显得很阴枭。
霍湮宁颈上被那股强劲的力量扼住,他拼命调动身体的力量,但在那人的掌中他就好似一颗微末的蝼蚁,毫无反抗的能力。
“身形倒是不错,细皮嫩肉的,不知道口感如何?”
这人居然真把他当成了食物。
霍湮宁头上还盖着盖头,颈项被扼住,他呛咳不止。
他可不想死在这里,情急之中,他脱口而出:“又喝人血又吃人,你跟织光宸那个混蛋是什么关系?”
“此物非他物,今吾即故吾。今吾如可状,此物若为摹。”出自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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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8初涉秘境心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