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5此时相望不相闻

奇怪……关住他的房间下竟然另有通道。

这是陷阱还是……

霍湮宁稳住身子,凝神往下看,那通道长得几乎看不见尽头。

他很谨慎,知道血薇居是个极神秘诡异的组织,刻意将他关在有逃生通道的房间,或许是因为下面更危险。

他这才发现,这里的条件比先前的更差,像是经年未有人住,四周满是蜘蛛网不说,地下尽是动物的粪便,扑面而来的诡异味道令他忍不住掩住了口鼻。

若是以往,以他极洁癖的性格是断断受不了的。可现在,能活着便很好,他也无暇在意了。

就在他思忖着是否要下去一探究竟的时候,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声音,是先前的狱卒。

“霍三,夫人现在正跟那织光家主谈判,她让我们看着你,一刻也不能松懈,说你这种滑头鬼,谁知道会联合什么人把你捞出去——喂,你趴那儿干嘛呢?”

霍凐宁用身体挡住通道口,面无表情道:“这里太脏了。”

那狱卒一进来便狠狠呛了一口:“那有什么办法,是那姓周的要把你关这儿的,他说等过段时间再把你转到普通牢房去。我猜啊,你当他主人的时候肯定没少让他吃苦头,他不过就是故意折磨你罢了。”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霍湮宁假意跟他寒暄,趁对方略有松懈的时候偷偷朝后看,发现那块地板早无声合上了,那蜥蜴图案也不见了。

“血薇居呗。你忘啦?那姓周的一路把你抱回来的。”

“那他人呢?”

霍凐宁此时丝毫不想提到周靖颐,但为了套信息,只好顺着对方的话说。

“你说周公子?啧啧,听说他和夫人现在可是那种关系呢,他得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狱卒不怀好意地对了对手指,朝他挤了挤眼睛:“姓周的长得俊,又有男子气概,他很得那些贵妇人喜欢,你以前不是他的主人么,你难道不知道?都说他那方面很厉害呢。”

“哦对了,霍公子皮相也好,但你这脸蛋子长得像姑娘,我们夫人嫉妒还来不及呢,自然不会觊觎你啦——不过嘛,那厮是奴籍,夫人最多也就尝个鲜,又不会真爱上他……”

狱卒碎碎叨叨地说着,霍湮宁阖眼,深呼吸了一口,他的红衣被染了太多血,方才锤在地板上的那一掌令他胸口剧痛,几乎想呕血。

那狱卒待了一会儿实在被熏得待不住了,仔细检查了四周后将凳子拖到了门外的过道里,要监视霍凐宁时须得探头。

这里只有一扇窗和门。门口被对方守着,窗和先前的地牢差不多,离天花板很近。

霍凐宁一开始还尝试和狱卒聊天,渐渐的,对方开始打起了盹。他一度想逃跑,但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时却无论怎么都走不出去,里头似乎有封印。

他只得放弃。现下,他不知道血薇夫人和那位织光瑄谈判得如何了,估计是关于要不要交出他之类的事。

期间,他小心翼翼地试了试,但方才那个位置上再没出现什么蜥蜴的图案。

那道铁窗外开始变暗。俄而,有一点淡淡的微光透进来,是蟾月的光芒,原来已到晚上了。

外头风很大,这牢狱附近大概有很多桃花树,不断有桃花飘进来,落了满地。

中途,狱卒偶尔醒了,探头见他在捻桃花,随口道:“你小子真走运,坐牢都有桃花赏呢。”

“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就甭想逃跑的事了,这里里外外全都是机关,你啊,现在功力被废干净了,逃不掉的,随便一个机关都能把你碾成粉末。”

霍凐宁没理他,随手拾起一些花瓣,拿在嘴里轻轻吹弹着。

是一曲《晚灯映花抄》。

那是一首极为古朴的曲子,亦是一首悲歌,是讲述惘川某古城的已故城主与他分崩离析的爱人。

他们曾很相爱,可因为爱人为异族,遭到了家族乃至整个惘川的反对。

他们禁锢了城主,灭了他爱人的家族,企图杀掉他的爱人时对方却顽强活下来了,被同族人带出了惘川。

城主的家人欺骗城主说他的爱人已死,他一度心灰意冷想要殉情,可恰巧古城遭到外敌侵袭,他在绝望之中很快恢复过来,以一己之力拯救了一座城。

很快,功勋卓著的城主便娶了一个在战争中被敌人玷污即将临盆的少女,他没再提起过他那曾家破人亡在外屡次九死一生的前爱人,所有人都以为他改邪归正了。

直到古城再遭侵袭,领头骑着高头大马的持剑人与他昔日的爱人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看到爱人死而复生,城主欢欣不已,可他们现在是彻彻底底的仇人了,他也已有了要护卫的城民和妻儿。

后来,城主为了代家族赎罪,被对方钉在了高高的城墙上。

死前,他的笑容是餍足的,他只说了两句话:“你回了,这很好。”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那曲子是后来他化身为浪人琴师的爱人弹过的,字字句句,都是昔日分别的痛楚和后来一生一死的哀歌。

去年今日初见时,煌煌华灯映桃花。

此夜新月别离处,凄凄夜露浥青衫。

剑断两袂东西去,涸辙青云罔同归。

当时为我簪花人,他日整冠迎新妇。

……

三月三日初见时,晚风吹彻桃花绽。

而今酒醉乱浮杯,独棹风雪裳衣寒。

花落人亡秋水竭,嗞咄旧事沉故渊。

当时共我淋雪人,不见白头空见伞。

……

一曲既终,霍湮宁坐在地上,久久无声。

片刻后,他叹息一声,将手中那些吹奏《晚灯映花抄》的桃花扔掉了,有些已经被他吹碎了。

这时,被他吵醒的狱卒很烦躁地踢了下门:“吹的什么鸟玩意儿,这么凄凉,再吹现在就尿你脸上!”

他一说完,又一个守卫过来了,对这狱卒耳语了几句。

“哟,霍三,那位来看你了。记得小心点,可别胡乱冲撞了他,人家当年是你的走狗,现在可是夫人麾下的大红人。”

“你俩的位置变咯。要不是周公子不允许,我还真想瞧瞧他是怎么折磨你的。”

那狱卒幸灾乐祸地朝霍湮宁说。他当着那守卫面喊周靖颐是周公子,不再是先前的“姓周的”。

那二人的脚步声离去后,另一道极为整饬的脚步声缓缓响起。

霍湮宁死死盯着地面,始终未抬头。

他在压抑心底的郁怒,他能感到自己的指尖在颤抖。

门被打开,脚步声越发近了,他听到身侧一道古井无波的声音响起:“宁宁,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滚——”

“再喊这两个字,我现在就杀死你千遍万遍!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救你!”

霍湮宁猝然抬头,再也忍不住了,直接一耳光朝那道熟悉的雪青色影子甩去。

“你这只疯狗,还敢来见我!”

周靖颐负手于身后,他不辩不躲,任他甩了一巴掌,目光是沉静的,被打时连眼睫都未眨下。

“你烧了霍家,害死了我家人,你难道不知道,我但凡有一日能活着走出这里,就必会要你不得好死吗?!”

霍湮宁喘着气,胸口气息难平,他现在对周靖颐只有满腔满意的恨。

“我未有一日亏待过你,可你做了什么?!就因为攀上更有权的人就要拿我们霍家开刀?!”

他几乎咬碎了牙齿,字字泣血。

这七年间,周靖颐名义上是霍家的家奴,可他实际的吃穿用度全都是以霍府的侍卫长身份来配置的,在外人看来也是一个制服挺括的公子。

惘川禁令他这类学文术和武术,可在霍湮宁的央求下,霍昀淮愣是帮他争取到了可以进学院学习基本文术,以及学一些非禁术类的功夫的机会。

在霍家的照拂下,周靖颐再未过过像先前那样动辄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日子。

可这人真真是一只白眼狼,对霍家未有丝毫感恩,反而为了向血薇夫人投诚而直接将霍家献祭了。

“早知道你是这种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当初就该让那些人好好射死你,你活该被关在铁笼子里关一辈子!”

霍湮宁满心愤恨,这回手没力气了,又一脚朝眼前的人踢去。

但他的脚踝被人轻而易举扣住了。

他重心不稳,整个人被推到了墙上,对方握住他的一只脚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一双雪青色的眸子无比森冷:“你父兄一直想要我死,你难道忘了?”

“是,他们是咒骂过你,可他们真的做了吗?你现在还不是好好地活着。可你呢,你都做了什么?”

“他们没做吗?”

周靖颐反问。他一字一字道:“那个时候,我差点死了。”

霍凐宁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是那件罪案,周靖颐被关在霍家的私牢里受了酷刑,他去看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已奄奄一息了。

“那件事是他们对你不住,你就算要发泄,你把他们打伤了我都毫无怨言,可你做了什么?你把他们全杀了!你还把我的家都烧光了!”

霍凐宁一想起那场大火,他浑身都在痉挛。

“霍凐宁,你是一个天真的蠢货,你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你的父亲霍昀淮和你的哥哥霍凐祈。他们在惘川多年卖官鬻爵,媚上欺下,无数次抓那些童男童女来养蛊、炼毒,做尽坏事,你以为他们真的就是圣人吗?”

“你是不是以为你爹对白衣候很忠心耿耿?不,他这辈子最想杀的人就是他!”

“你放屁!我爹和我二哥是什么样的人?我跟他们一起过了那么多年,我还不知道吗?再说,我爹最尊敬的人就是侯爷,他根本不可能杀他!”

霍湮宁平日说话极其文雅,有时甚至被嘲讽像姑娘,可现在对上满口狡辩的周靖颐,他气得差点要吐他吐沫。

“活该你这辈子都是奴籍!你别以为你勾搭了那女人就能翻身了!”

“奴籍”二字令周靖颐笑了下,是那种鬼魅一般瘆人的笑:“宁宁,你活在一个完全的桃花源世界,有很多事你是完全不知道的。”

霍湮宁反问他:“我们霍家的所有人是不是都是你杀的?我爹,我娘,我二哥。”

“是我。但我没能杀死霍昀淮,是那女人杀了他。”

周靖颐的声音坚冷如冰,未有丝毫后悔。

霍湮宁倒抽了一口凉气,气息不稳起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勾搭那女人的?”

周靖颐早已松开了他的脚踝,他如今一手撑在墙上,另一手将霍湮宁两只乱动的手腕制住了,反折在了墙上。

他迎着霍湮宁绝望的双眸,顿了下,很轻地说:“很早。”

“那他们说你是她的情人,这呢?!”

霍湮宁问出这句时有些虚脱,他已经懒得在意周靖颐和谁好了,只是痛苦于那些信任的崩塌。

方才,在周靖颐亲口承认杀了他全家的那刻,他奋争出的那点力气瞬间烟消云散,若不是对方将他钳制住,他几乎要站不住了。

周靖颐没再说话,他的沉默意味着这传言也是真的。

霍湮宁阖目,笑了下,声音是显而易见的苍凉,他说:“我以为你天底下谁都不稀罕,连对我都冷冰冰的,原来如此,你就是那种随时可以为了利益攀高枝的人。”

“千错万错,错在我当日不该救你。”

“周靖颐,我没想到,这世上最令我失望的是你。”

“现在,我已经被你毁掉了力量,要么,现在就杀了我,好叫我去和他们团圆。要么,等我将来能恢复过来,我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

他心灰意冷地说出这写话后,微微仰头,等着周靖颐右手指环的弦丝再度弹出来。

可他等了半晌,对方都毫无动静,他只得睁眼,却见周靖颐用一种极为复杂的近似痛苦的目光看着他。

“宁宁,你会活下去的,会很好地活下去的。从头到尾你都是无辜的。”

“那你呢?”

“我不无辜。”

四个字说完,又是漫长的沉默。

霍湮宁无法忍耐这种死一般的寂静,他想狠狠揍周靖颐以发泄郁怒,可他现在根本打不过对方,但若不揍,他又难以纾解心中的痛苦。

最终,他在百般纠结下,只能既凶狠又无力地吐出那三个字:“我恨你。”

下一刻,一声很轻的咳嗽忽然惊破了这种诡异的平静。

原本正负手背对着他的周靖颐身形一僵,他忽地拂袖,宽大的雪青色袖袍一下子将霍凐宁拦在身后。

在他遮挡霍凐宁视野的那一瞬间,霍凐宁看见了一个纯白的裹在斗篷里的人影。

那是个皮肤白得有些骇人,仿佛一直住在古墓里的男子。他的头发是雪色的,有着一双令人惊悸的冰绿色双瞳。

他目光睥睨地看着二人,朝霍凐宁伸出一只看起来冷白得很妖异的大手。

“霍凐宁,你注定是本侯的所有物。”

是惘川宫的摄政王白衣候。

在血薇夫人与织光瑄谈判的间隙,他居然亲自来了这里。而外面那些狱卒,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显然都被他杀了。

《晚灯映花抄》的词是自己写的。

“涸辙青云”,“涸辙”出自“涸辙之鲋”,“青云”出自“送我上青云”,“罔”通“无”。

“嗞咄”意为“这些”。“涸辙青云罔同归”意谓两种不同的处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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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05此时相望不相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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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灯映花花正开
连载中林立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