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七年前的一个桃花开得极为绚丽的春日。
那天,他跟着父亲霍昀淮从关押重犯的冥槛出来不久,在里头见识了各种千奇百怪的罪犯,受了惊吓,一直闷闷不乐,父亲遂带他去郊外踏青解闷。
第二日便是他的十五岁诞辰。
当时,他在那空旷瑰丽的桃林里看见了一个奇怪的锈蚀斑斑的铁笼。它被几根极细的绳索悬吊在半空中,底下铺开着一排排尖锐的利器,在阳光下反射出锃亮的光。
那时候,比他还小几个月的周靖颐被锁在里头,他浑身上下都被铁链禁锢着,满身血污,凌乱的长发散下来,唯有一张脸是坚白的,像是污泥中的一把泠月。
尤其是他的瞳孔,是令人罕见的雪青色,瞳孔失焦得极为廖漠,完全不像孩子,反倒是一个深暗的成人。
霍湮宁只远远看了他一眼,便根本挪不开眼球了。
他一打听,才知那被锁在其中的孩子是异族罪民之子,之前被关在冥槛,因长相俊美而被很多贵族要去做家奴,可没几日就送回了,据说是因为他性格极为乖僻冷漠,是一条根本不可能被驯服的野狗。
现在,他正被那群无所事事的贵族公子哥儿们捞出来射靶子练箭。若是射中了,他会掉在那排利器上,会被穿成肉泥。
“这人是异族人,看见没?他的皮肤比雪还白,眼睛是一种魔鬼的颜色,还有他的眼神,哪个小孩子敢这样看人?”
“他爹是黑渊的间谍,杀害了好多我们惘川人,还想把这边都消灭殆尽,如今早被车裂了。这人已经被纹上了奴籍印,在他后背上,往后他就是我们惘川人的奴隶了,谁都可以奴役他,只要你能驯服他。”
“他阿娘和阿姐都已经被送去教坊司了,不知道一晚上要接多少客。这个小怪物要不是眼神太骇人,浑身是刺,也早被送去了,喜欢他脸的老头子可不少。”
“男人去什么教坊司啊?还不如用酷刑驯服他。你瞧,射箭这种游戏多有趣啊,不过,你们也太逊了,昨天竟然没把他射死。今天继续来玩,百米之外,谁能把他连人带笼射下去,谁就赢了……”
当时,无数公子哥儿在桃林中搭弓挽箭,即将对被禁锢在铁笼中的周靖颐出手,是霍湮宁看不下去了,央求父亲救了他。
“阿爹,我快十五岁了,你不是说要送我一个礼物吗?就他吧。长姐和二哥都太忙了,没人陪我,我可想要一个和他那么大的朋友陪着我了。”
霍昀淮只看了笼中的周靖颐一眼,长眉便深深蹙起:“不可。这孩子面相阴沉,一看就难以相与,将来定然是只反噬主人的白眼狼。再说,他已经杀了好几任主人。”
“那不是因为他们对他有那种企图吗?”
霍凐宁反驳。他曾听过那些拥有奴隶的主人们用漂亮奴隶来泻火的事,不仅是强迫,还会随意买卖。
他当时对这些事完全不懂,但还是觉得十分恶心。
“你若是想要同龄的小孩陪着,爹帮你去其他地方挑,要眉眼温顺听话的。这种阴鸷的,绝对不可。”
“不要!我就要他!你说他面相阴郁,可是我要是他,我天天被人卖来卖去,送来送去,还那么多人欺负我,我肯定比他更不会给人好脸色了。”
“爹,要不,我们打个赌。半个月内,要是他没有和我好起来,我就信我救不了他了,我就好好听你的话了。但要是他愿意和我好,那从此以后他就得是我的侍卫,往后就一直要陪着我了。”
翌日是他的十五岁诞辰,霍昀淮拗不过他,最终勉强同意了他的赌约。
当时,霍昀淮已经是白衣侯的心腹,可谓是除惘川宫帝子、白衣侯、血薇夫人之外的惘川第四号人物,排除傀儡帝子实际上有名无实,他算是惘川第三号人物。
那群人当然惧怕他,很快便同意父子二人带走了周靖颐。
霍凐宁命人撤走了那些杀人的道具,待笼子安全落地后,他连忙上前,蹲在笼外看着奄奄一息的少年。
“我叫霍湮宁,湮灭的湮,安宁的宁。别读错了,读音是因果的‘因’哦,不是烟,你呢?”
他见那少年浑身是血,唯恐他疼,便伸手去触碰他肩上的伤口。
但下一刻,他的手扑空了,那双雪青色的双瞳倏地睁开,桀厉得令他骇了一跳。
那少年极其嫌恶地打掉了他的手,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霍湮宁有些委屈,他自小便是霍家的掌上明珠,长姐和二哥无一不精心爱护他,惘川人也称他是令人艳羡的天之骄子。
“喂,你讲点道理,我可是来救你的。”
他头一回被人骂滚,觉得很丢面子,但还是耐着性子说。
“再不滚我就杀了你。”
少年冷冰冰地说,他似乎将霍湮宁当成了那些想射杀他的公子哥儿。
霍湮宁解释了好几次都被误会,气得想转身就跑,可一看到这少年被折磨得浑身血污的模样,他又很快心软了,不想计较了。
“我不管,反正我今天就是要救你!”
之后,他因为自己功力还算高强,加上周围有不少守卫,便命人打开了铁笼。结果,铁笼一打开,对方便化身残酷的凶兽,一把扑过来,将他狠狠压在地下。
少年扼住了霍凐宁的颈,从他伤口飙出的血溅了霍凐宁满脸,他那雪青色的双瞳像一把刀,深深插入霍湮宁的视野。
“现在就杀了我,否则,等我有能力杀掉你的时候,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不只是你,是你们整个惘川。”
少年的唇角露出了冰冷的笑痕,声音那么阴沉,扼住霍湮宁脖颈的手又是那般用力。
“你——你放开我!你别昏头了,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十个人有九个人这么说,但他们最后只想得到那些肮脏的东西,我偏不如他们愿!”
少年冷笑了声,用一种极度憎恨的目光看着霍湮宁:“像你这种活在温室的公主殿下,又怎会知道你心心念念敬爱的长辈们背后是怎样丑陋的恶徒?!”
“我是真想救你!”
霍湮宁大声道,脸被扼得通红:“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异族人,你爹犯下的罪由你来承担,这太卑鄙了!”
“同族如何,异族又如何,重要的不是种族,不是仇恨,而是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多行善事,不造杀孽,这才是正正当当活着的人。”
霍湮宁躺在地上,剧烈咳嗽着说出这句话。
这些都是父亲霍昀淮昔日教给他的。
他的一袭石榴红的近似浴袍的高腰红裳铺开在地上,露出了洁白的双腿,长发也散下来了,十五岁的面容雌雄莫辩得宛如一个极为贞静美丽的少女。
“闭嘴吧,臭女人,你们还要撒多少谎,在我身上找多少乐子?”
“以前一个女人也对我说了类似的话,可在我差点相信她的时候,她竟然给我吃了春药,还将我和一条狗锁在一起,说想看看我到底能不能控制自己。她告诉我,说她最喜欢看自以为被得救的人重新陷入绝望的那种痛苦了。”
“后来,我一刀捅了她,我还烧了她的房子。”
少年做了个杀人的动作,薄冷的唇抵在霍湮宁耳侧,他甚至仰头惨笑了声,加大了扼住霍湮宁的力道,眼神里满是蔑视。
“我绝无可能被你们这些伎俩欺骗!尤其是像你这种自以为善良的蠢女人!”
霍湮宁忍无可忍,一把弹出袖中的小刀,朝对方的心脏搠去:“都说了我是男人!”
他的刀是极快的,浑身功力不弱,方才周靖颐能得逞全因为他猝不及防,而且他一直怜悯对方满身伤痕而不忍动手。
对方终究是个浑身是血又受了伤的少年,很快,他们的胜负立场立即变了。
下一刻,霍湮宁将周靖颐按在了身下,用力坐在他腰上,他的刀贴在了对方胸口。
“你还敢吓唬我?你以为你很厉害吗?你连我是男是女都认错!你眼睛瞎得要命,他们所有人都要杀你,就我一个人要救你,结果你偏偏冲着我来?!”
“你是不是有病!”
他生性善良,又长相绝佳,他好声好气跟人说话时绝不会有人忤逆他,眼前的周靖颐是头一个。
他愈想愈委屈,竟气得落下泪来,泪水刚好砸在身下的周靖颐脸上。
“你就喜欢欺软怕硬是吧?!我又没像那些人一样欺负你,我要是欺负你了你再骂我也不迟,我什么都没做,只想着要如何给你治伤,让你赶快好起来,你却这般对我。”
他收了刀,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浑没在意对方可能现在随时能杀了他。
漫长的沉默过后,身下有声音传过来:“那你找我做什么?”
“我一见你就觉得欢喜,我虽有长姐和二哥,但他们跟我完全合不来,也不跟我玩,更不爱陪我说话,都嫌我是小孩子,说我行事过度天真。”
霍湮宁抽噎着,继续说:“我要你做我的玩伴,但我爹肯定不同意,那我给你谋个职,让你当我的护卫吧,这样我们谁都不孤单了。还有,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成为朋友。”
“……为什么?”
半晌后,少年的声音依旧是冰冷的,但他的眼神明显松懈了。
“因为我想救你。而且,我喜欢你的眼睛。它很好看,看起来还会说话,它告诉我,我要寻找的唯一好朋友就是你了。”
霍湮宁诚恳地说着自己的感受,他歪着头,轻轻捋开了一缕挡住脸的长发,苍白的脸在桃花的掩映下越发清嘉秀丽,有一种清稚的妩媚。
红裳、黑发、雪白的皮肤、晕红的眼角、十五岁的雌雄莫辨的少年。
春风摇落数瓣桃花,拂在二人身上,其中有两朵刚好落在少年的眼睛上,遮去了他的眼神。
霍湮宁伸手,想去拂开,但他一动,对方便以为他要袭击,立即截住了他手腕。
他无法,干脆探下身子,伸出舌尖,轻轻一舔。可舌尖还未碰到,晚风便将那少年眼睛上的花瓣吹开了,他碰到的是他的眼皮。
少年周靖颐霍然一僵。
霍湮宁眨了眨眼睛,总觉得只舔一只不好,干脆又在对方的另一只眼皮上舔了下,还朝他展颜一笑:“这样公平了。你看,血太多了,有点腥,你赶紧应了我吧,我好替你包扎。”
“快答应啊,赶紧成为我的护卫,这样你就能跟着我回家了。”
说完,他还轻轻推搡了对方一把。
方才那一脸乖戾的少年忽然就沉默了。
他静静地望着霍湮宁,勾住了一缕他散下来的挡在自己脸上的长发,一字一字道:“如果敢骗我,我就杀了你霍家所有人。”
当时,霍湮宁没再被他的恐吓吓到,他听闻了此句,认定对方只是放狠话,反而因为他话中的言外之意而开心地扭动起来:“这么说你同意了?!”
……
最初的相遇并不算美好,那个赌约他赢得很彻底,不消半月,第二日那少年便跟着他回了霍府。
一个月后,那少年正式成了他的护卫。
在旁的惘川人看来,周靖颐只是他的家奴,可在他看来,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他是他唯一的朋友,是无数次陪着他挑灯看剑,秉烛夜读,走过最美好韶华的恋人。
周靖颐无法正式学习文术和武术,霍湮宁总是偷偷教他,还时常为他打掩护,唯恐父亲看出周靖颐学了不该学的东西。
无数次,他夜读困倦的时候,一抬头,便能看见周靖颐守在他身侧的那张淡然如雪的脸。
他习剑,周靖颐便去铸剑坊替他锻铁炼剑,千锤百炼。
他写字画画,周靖颐便亲手替他磨墨,为他制作砚台和笔搁。
他闹着要翻墙出去夜游,周靖颐便托着他上墙,还在对面接他。
他一路替他提灯擎伞,陪他逛遍夜市街肆,归来后却被霍昀淮勒令跪在雪地上,挨了整整一百下木板的打。
霍湮宁偶尔闹出荒唐事,周靖颐便替他受过,从未有半句怨言。
他有次偷偷跑出去野猎,半途遇大雪封山,冻得瑟瑟发抖,是周靖颐拖着病躯翻山越岭找到他,之后脱掉衣服,将冻僵的他紧紧抱在怀中,用体温去给他取暖。
很多很多次,他一回头,周靖颐总在他身后。
“阿靖,你累么?”
他每次询问他时,寡默的少年总是摇头,回应似地重重捏住他手腕,那是当时的他能给出的最坚定的回答。
霍湮宁知他这人的情感不外露,有回,他干脆踮脚,主动在周靖颐脸颊上轻轻一吻。
“阿靖,现在我爹不接受你。等我正式成为霍家的家主后,我就向天下昭告我和你在一起了,好么?”
……
往事飘摇如梦。
再醒来后,霍湮宁眼上的黑带子早被摘了。他发现自己换了牢房,那梦里的初见还尖锐地刺着他的胸口,刺得他痛彻心扉,四肢几乎痉挛起来。
滔天的恨意和悔意将他湮没了。他捂住胸口,恨不得将“周靖颐”的名字从胸腔里挖去。
若能重来,他只欲二人从未相逢过。
待那阵痛苦缓缓退潮后,他深深呼了一口气。
眼下,不是他该去回忆那些儿女情长的时候,他必须从这里逃开。
那些人抓他,似乎是认定他手中有什么雌雄绿髓石。但现在即使是将他身体剖开,他都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底在哪儿。
现在这里应当是血薇居。
先前,周靖颐手中的银线贯穿了他身体的四个部位,令他此生从未如此疼过。
他在一本书上看过,那是一门奇诡之术,这四处连接可以毁掉他先前的所有功力。
为了防止被报复,所有入奴籍的异族人,他们都被削去了功力,根本无法修习上乘的文术和武术。是以,周靖颐根本不可能有学习那些奇门诡术的渠道。
但他们相处七载,他对他的功力竟一无所知。他是现在才会,还是以前就会?
过去,周靖颐很多次受那些纨绔们欺负,都是霍湮宁在帮忙。倘若他以前就会,那他在霍家岂不是一直在演?
一念至此,霍湮宁爬起来,将手在地板上重重锤了下:“周靖颐,我如今已家破人亡,所求之事便是好好活下去,抓住你,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这是我此刻唯一对你的承诺!”
他心中怆然至极,一拳砸得极重,生生砸出了血,泪水合着血水滚落到手边的地上,原先空无的地上忽地出现了一个小而浅的画着蜥蜴的图案,只有三分之一手掌大小。
霍湮宁跌坐回去的那刻,手无意识在那处图案上按了下。只听一声轻微的响动,那图案下的地面缓缓挪开了。
——下面赫然是一条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