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霍湮宁便一直在黑暗中遁逃。
追捕他的除了血薇夫人的人马,还有不少惘川宫的黑甲兵。平日,他们水火不容,惘川宫专司庙堂事务,血薇夫人的血薇居算是江湖门派。如今二者却同时追捕他。
在逃跑过程中,他这才悉知了霍府被灭的真相。
他的父亲霍昀淮曾是白衣候门下的第一权臣,多年来只效命于白衣候。据说,白衣候于霍昀淮有知遇之恩,他们霍家甚至有白衣候的铜像,以作供奉之用。
但不久前,侯府的人得到举报,竟在霍府搜出一大堆用作巫蛊的小人,全都是诅咒帝子的。少年帝子震怒,下令缉拿霍府诸人,但白衣候从中斡旋,只是将其紧闭,延缓抄家。
然而,这期间,原本被关押的周靖颐趁机联络了血薇居的人,一把火烧了霍家,还杀了他父兄,就为了寻找传说中的雌雄绿髓石。
不久前,道中有人传言,那对拥有神力的雌雄绿髓石正在霍家家主霍昀淮手中,因而渴求得到它们的血薇居便赶在白衣候将霍府抄家前动手了。
如今,霍府诸人只剩下霍湮宁一个。
刚逃离不久,他便中毒了。期间,他一直躲在一间地下室,但那群人往里头灌浓烟,又丢炸药,他不得不咳嗽着钻出来,便有了昏迷着落进西街茶楼二楼桌上的那幕。
霍湮宁再醒来时,他被看管他的狱卒一脚踹进了血薇居的牢房里。
锈蚀斑斑的牢门甫一落锁,他浑身脱力地倒在肮脏的地上,洁净的华衣沾了方才那人脚底的污泥。
“霍公子,别怪我们落井下石,你霍家平日在这城里是什么德行,你爹仗着是白衣侯麾下重臣,多年卖官鬻爵,媚上欺下,早把一干人得罪了个遍。现在他出事,众人只巴不得你霍家赶紧变成亡魂场,都等着看乐子呢!”
“怪只怪你是他的儿子,父之罪,子来抵,你爹既已暴毙,那你就好好替他坐牢吧!”
“你这娇生惯养的身子,但愿能受得起接下来的大刑咯。”
“周靖颐呢?”
霍湮宁一想起这个人便心口泣血椎心地痛,咬着牙问。
“周公子?哦,你还想使唤他?啧啧,别忘了,他现在可不再是你霍府的侍卫,人家如今是血薇居的圣使,便是他奉命剿灭你霍家的,他现在是夫人面前的大红人啦!”
“谁叫他在你霍家只是一个受人欺压的侍卫呢,听说他天天当你父兄的受气包。这人往高处走,天经地义嘛。不过,这厮竟然没投靠白衣候,而是投靠夫人,倒是挺令人意外的……白衣候好歹是你爹的上司,他可没要毁你霍府,还是你身边养的白眼狼最狠心啊。”
那狱卒离去后,霍湮宁跌在地上,被溅起来的灰尘呛得剧烈咳嗽了几声。
这地牢很阴湿,接近天花板的位置有一道窄仄的铁窗。
铁窗外依稀可见外头烟花绽开,有三两桃花被晚风吹进来,落进满是灰尘的地下,与这里的腌臜环境颇不相容。
透窗的烟花一瞬间照亮了他的脸,眉眼是世家子弟的清澈昳丽,容貌风仪怎么看都该是一个执麈清谈的佳公子,可惜现在是个阶下囚。
他从十五岁起便一直是青云讲武堂的武状元。
传闻,他的那把妖无格长剑,上能穿云刺日,下能探海取蛟,是一把绝世名剑,配上他那一袭如石榴火的红衣,曾教多少惘川人歆羡。
如今,一夜之间,霍家从惘川八洲最为钟鸣鼎盛的门阀之家,堕落为人人喊打的叛贼,他也从无数人要效仿的榜样,成了一条无家可归的落水狗。
下一刻,那先前离去的狱卒忽然又进来了,他粗暴地抓起了霍湮宁:“夫人要见你,立刻,马上!对了,她不喜欢有人看见她的脸,你得蒙上这个。”
随后,这人拿一条黑纱蒙住了霍湮宁的眼睛,将他带到了离牢房不远的雅间里。
这雅间的正中间是一方贵妃榻,榻上倚着一个正拿着烟杆的女人,她脸上戴着红水晶脸链,只露出了一双纹有火焰刺青的凤目。
这人正是惘川久负盛名的血薇夫人,据说她经常劫掠美貌阳刚的男子来修炼。
血薇夫人的姐姐是先帝的皇后姜皇后。惘川几乎所有的组织都由惘川宫管辖,唯独血薇居能跳脱出白衣候的管辖范围。
雅间的另一人则是一身雪青色长袍,他肩背挺得笔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是周靖颐。
霍湮宁听到了一阵如梦般轻盈的脚步声,是血薇夫人赤足踩在了团花地毯上。
脚步声愈来愈近,忽然,他的下巴被女人抬起了:“不愧是阿靖的旧主子,长得这般美丽。若是女子,说是芳华绝代也不为过。”
“可惜是个男子,还是霍家人。”
女人的语气陡然变得凌厉:“那东西,在哪儿?”
“传说中的雌雄绿髓石,它们一个具有复生之力,一个具有毁灭之力,本宫查过了,它们都在你爹手中。”
“本宫方才杀你爹的时候,可没在他身上找到。本宫的人翻遍了霍府,也没有找出来。”
“霍昀淮死前说那东西已交给你了。小霍三,如果你不想死得很难看的话,还是乖乖把它们交出来。本宫不喜欢说废话。”
霍湮宁从未听说过什么雄雌绿髓石,父亲先前也从未把什么东西交给他。他唇角紧绷着,并不回话。
自从他的表姐死后,父兄便把周靖颐关起来了,他一方面因那些仆从的证言对身为嫌犯的周靖颐很失望,另一方面又因父亲的简单粗暴处理而与他开始了新一轮的冷战。
那些似乎是周靖颐来霍家后经常发生的事。
至少有一个多月,他与父亲霍昀淮已经没有好好交流了。
方才,不管是那狱卒还是现在的血薇夫人,他们口口声声说霍昀淮已经死了。
霍湮宁的心脏被撕扯着,被悲痛与悔恨填满了,他冷笑了声:“你在鬼扯什么,我根本听不明白。”
“本宫的耐心没那么多。”
血薇夫人忽然勾手,一道火焰状的荆棘瞬间勒在了霍湮宁全身。这是她最擅长的灵术“火焰荆棘”。
这种痛感看似火焰燃烧身体,实际比被烧灼时还要更甚,但人身体表面又没有毁伤,不会死亡,只是反复承受着那种比上一刻更加重的切肤之痛。
不停下来,疼痛便没有尽头。
霍湮宁痛得几乎快昏厥了,脸上冷汗涔涔,但他始终一声不吭。
也不知过了多久,血薇夫人大概是倦了,她重新坐回了贵妃榻,勾了勾手:“阿靖,你来。”
被蒙住黑纱的霍湮宁一怔,周靖颐竟在房间里,他正旁观着自己受刑。
若是平日,以他的功力,他不可能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在。只是,眼下他浑身无力,这独属于血薇夫人的香气又太诡异,方才他才未察觉到。
现在,血薇夫人命令周靖颐对他施刑。
四周瞬间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蒙在他眼上的黑纱更加重了听觉的清晰。他能感到那熟悉而整饬的脚步声正朝他走来,是独属于那个人的声音。
霍湮宁的手有点颤。
七年的朝夕相处,他们有过太多朝朝暮暮的瞬间,有温柔的呢喃与泣诉,有无声胜有声的相望与携手,有在黯月桃花树下令人面红耳赤的耳鬓厮磨,有被他一直铭刻在心底的山盟海誓。
只是,那人呈现给他的一直是功力薄弱的形象,当年他因为奴籍身份时常被那些公子哥儿欺辱时,都是霍湮宁一心一意护着他。
但现在,那人的功力分明是深厚的,他还是血薇居的圣使,那便是很早便开始筹划着加入了。
而且,以他方才青黑戒指上表现出的功力,霍湮宁表姐背上的黑掌印真有可能是他的,枉他这些日子一直为了洗清周靖颐杀人的嫌疑而东奔西走……
到头来,一切都是场天衣无缝的表演。
他才是那个最可笑的蠢货。
霍湮宁瞬间痛心无比。
一个人,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彻底烂掉了?
还不容他多思,他听见周靖颐也蹲下来了,那人的呼吸总是很轻。以往霍湮宁躺在他怀中的时候,他甚至担心他半夜会忽然没了气息。
现在也是,那呼吸轻得听觉达到顶峰的霍湮宁根本捕捉不到。
“怎么,又舍不得了?我听说你二人从前好过,莫非是真的?”
耳边传来了血薇夫人催促的声音。
下一刻,霍湮宁的颈项被人扼住了,那熟悉的冰冷的触感令他几乎倒抽了一口凉气。可他根本提不起气,因为他的呼吸变得很困难了。
他下意识攀上那人的手腕,摸到那瘦削腕骨的瞬间,他的身体忽然一轻,整个人被人往后一掼,重重地掼在了墙上。
剧痛袭来的那刻,或许是求生的意志激发了霍湮宁,他用尽全力,将先前藏在手心的半截木簪朝周靖颐身前狠狠一捅,正好捅到了他的颈下。
飞起的血线一下子溅到了不远处的白屏风上,在半空划出一道姿媚的弧线,还有几滴则溅到了血薇夫人的脸上。
“真脏。”
血薇夫人啐了声,忽然,门外传来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夫人,白衣候的人过来了,他们也在找霍湮宁。而且,侯爷似乎很震怒,因为您擅自派人烧了霍家。”
“哦?看来那白皮猴子还没死心啊,他大概是想用雌绿髓石来复活先帝吧。本宫还以为那厮有什么雄心壮志呢,占着摄政王的身份尸位素餐,成天活得跟个怨妇样,满脑子要复活一个死人。”
血薇夫人冷笑了声:“来的是他本人?”
“不是,是他麾下的第二人。南城织光家的家主织光瑄。”
血薇夫人口中的“白皮猴子”便是惘川宫的摄政王白衣候,那是一个极为神秘的有着冰绿色瞳孔的男子,他一直与血薇夫人水火不容。
二人据说年龄都不详,但都青春永驻。
白衣候麾下的第一人是霍湮宁的父亲霍昀淮,第二人的织光瑄……
北城霍家,南城织光家。
霍湮宁不仅想到了另一人,织光宸。那曾是他少时的死对头,是一个极为乖张的狂徒,曾令那时的他苦不堪言。
但多年前织光宸便失踪了。现在的织光家家主是织光宸同父异母的哥哥织光瑄。
“真烦。”血薇夫人起身,朝对颈下的伤口无动于衷的周靖颐道,“阿靖,你死不了的话就好好看管他,别弄丢了,否则——”
她警告般地看了眼周靖颐,又勾手:“把这个给他吞了。”
周靖颐默然无声地捏住霍湮宁的下巴,直接将药扔进去,又逼迫他吞下去。
“怎么,阿靖,你不怕我毒死你旧情人?”
血薇夫人媚笑了一声,见周靖颐动作未有丝毫犹疑,又懒洋洋道:“罢了,不过是些让他昏睡过去的药罢了,免得他活着逃走了。”
“仔细点,弄丢了他本宫会将你削成十八段。”
凉沁沁的药丸入喉,霍湮宁迅疾陷入了沉睡。
他被那人横抱起,伏在那个冰冷的怀抱中,做了一场又一场梦,每一回,都是关于那些蔓袅桃花下的邂逅与相期。
那时候,风在吹,草在摇,春天的桃花那般绚丽,少年们尽管吵吵闹闹着,但他们还在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