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的雨夜。清昭寺。
霍湮宁撑着下颌看着正念经书敲木鱼的沧渊大师,连日的疲惫涌上,他在昏昏沉沉间打了个盹。
寓目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火,仿佛燃烧的十里桃花,将苍空照得宛如火之盛筵。
密密麻麻的红蝴蝶漫空乱窜,那颜色那般艳佚又疯狂,看起来都像是被血染红的。它们忽然蜂蛹着朝原地怔愣的霍湮宁飞过来,似是要吸食他的血肉。
他惶惑地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他的家……
不,不该是这样——
他的家里怎会被火舌吞没了?
“哐当……”
忽然涌起的狂风将客房的支摘窗吹得发出了不小的响声,伴随着窗外一声尖锐的啼鸣,原本正打盹做噩梦的霍湮宁瞬间醒了。
他捻了捻眉心,有些尴尬地朝抬头看他的沧渊大师颔首:“方才我一时睡着了,叫大师见笑了。”
沧渊大师放下了经书:“无妨。霍公子连日来为你那位朋友的事辗转奔波,贫僧都看在眼底。贫僧听说,你来这里已经三日未阖眼了。”
“我只盼能早日为阿靖洗清冤屈。”
霍湮宁苦笑了声,他那俊丽的脸在青灯下显出久违的倦态。
他起身到窗口吹风,不远处山峦苍翠,云雾叠嶂。这里是山巅,与惘川城的繁华与烟火气不同,清静得令此刻的他心中无限空明。
沧渊大师站在了他身侧:“惘川铁律,一日为奴,终生为奴。霍公子心无贵贱贫富之分,周先生能得你为友,实乃他之大幸。”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半大不大的雨点将窗旁的桃花淋得透湿,有几瓣桃花被山风裹着卷入了屋内,打湿了桌上的地藏菩萨经文。
霍湮宁垂到膝的长发被夜风吹得稍微有些凌乱,他拈着手心的桃花:“阿靖有事,若是连我都不帮他,这惘川便再无人能拉他一把了。”
阿靖本名周靖颐,是他的贴身护卫,亦是一名异族奴隶。
周靖颐的父亲是名犯了重罪的异族人,当年被车裂,只剩下两个女眷和婴儿的他还活着。
两个女眷后来被充入了教坊司,他则一直被关在惩罚重罪之人的冥槛,直到十三岁时被释放,但身上被刺了奴籍纹身,曾辗转多人手,历经屈辱。
七年前的某个夜晚,霍湮宁在桃花林里救下了被关在铁笼里的周靖颐,将他带回了霍府,令他成为了自己的侍卫。
三个月前,周靖颐被卷入了一场杀人案,死者是与霍湮宁从小长大的表姐,他为此悲痛欲绝。
当时,好几个仆从都证实是周靖颐杀了她,声称是他们亲眼所见。就连霍湮宁的父亲霍昀淮一看那尸体,也说手法是周靖颐所为之。
他的父兄将周靖颐关在了地牢里。
霍湮宁一度对他极为失望,一直没去看他,但暗中一直调查,等偷偷发现尸身背后有道不甚清晰的黑掌印时,再去看周靖颐,发现他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霍湮宁认定,周靖颐作为奴籍,根本无法修习正规的文术和武术,但那道黑掌印所蓄积的内力一看便是高人所为,根本不是周靖颐能操纵的,这是一个很明显的漏洞。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周靖颐暂时被从地牢放出来了。
他当时向父兄发誓,一定会找到真正的凶手为周靖颐洗清冤屈。
不久前,他得到了一条线索,清昭寺的一位游僧熟悉那黑掌印的来历,便不远千里过来问询。
孰料,那位游僧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霍湮宁等了整整三日,只见到了外出办事归来的住持,也便是游僧的师兄沧渊大师。
“贫僧师弟的一位故人也曾死于那道掌印,但那已是二十年的事了。据他所说,那道掌印功力极为深厚雄浑,纵然靠偏门旁道学习,也须得有十来年的功力才能练成。”
“周先生不过弱冠之年,那掌法显然并不是他这种无法修习功力的人所能为之的,他应当是无辜的。”
就连化外之人的沧渊大师都知道,奴籍身份的人,在惘川根本无法修习正经的文术和武术。
周靖颐的功力很弱,也就勉强能防身,这还是霍湮宁央求父亲霍昀淮格外恩准他,允许他学的。
听闻沧渊大师的话后,霍湮宁稍微松了口气。
他其实早已相信周靖颐是无辜的,只是需要权威的确认。
他的父兄总是坚持那人是一只难以相与的白眼狼,声称他一定会背叛霍家,还不如趁早赶出去或者直接杀了,反正惘川律法处理奴隶是无罪的。
对此,霍湮宁当然不敢告诉他们,周靖颐其实是他的恋人,还是由他主动告白的。他们若知道此事定会不择手段地杀掉周靖颐。
彼时已是深夜,外面狂风暴雨不止。山路难行,霍湮宁见完住持后便在客房住了一夜。
翌日,待雨幕稀疏了很多,他一大早便擎着一把竹骨伞离开了清昭寺。
那竹骨伞的伞面绘着的是水墨的踯躅花开图,是周靖颐亲自画的。
旁人不知,还以为是哪位大画家所为,经常询问他。
霍湮宁告知他们是周靖颐所画后,他们翘盼的脸便往往垮下来,多半表露出几分晦气。久而久之,他便干脆笑而不答了。
踯躅花是霍湮宁最爱的花,他左侧锁骨下甚至还有一道形状类踯躅花的刺青,很妖冶。那曾是一道伤疤,后来周靖颐寥寥几笔便帮它变成了美丽的刺青。
周靖颐虽为奴籍,无法修习正规的诗书文墨,可他天赋极好,加上后天勤勉,总是偷偷学,且学得很刻苦,说是囊萤映雪和凿壁借光都不为过。
就这样,霍湮宁又奔波了整整一天才抵达了惘川城的家。
夜幕初降,与清昭寺的连绵雨幕不同,这里是见晴的。前几日是花朝节,马车旁连绵的花灯映出路两旁的潋滟桃花,晚灯映花,花正开。
忽然,马车一个急刹车,霍湮宁原本正在抱臂打盹,身体瞬间往前一栽,一下子清醒了。
他还未问话,便听拉车的小厮急声道:“三、三公子,火……好大的火……快看!”
他闻声,立即从车上跳下来。
映入他眼帘的,是那恰似晚霞一般烧透天边的无尽大火,腾腾燃烧的火舌将他苍白的脸映得像白屏上的红蕉。
竟然……是和昨夜噩梦中一样的场景。
霍湮宁瞬间有些晕眩。很久后,他回想起这天,仍怀疑这其实是场梦。
那一刻,他看见无数的红蝴蝶从火中穿梭而来,在他身边翩跹飞舞着。它们振颤的双翼隐隐带血,那分明是不久前沾上的人血。
浓郁的花香、血腥味以及烈火将霍府烧焦了的味道绸缪着,化成晚风中一缕缕怪诞的芬芳,掠入他口鼻,呛得他一瞬间想吐。
他立即拔出随身的妖无格长剑,那是一把剑柄上缀着琥珀玉的青剑。剑刃的寒光映出了他俊丽的眉眼,虽仓皇,但依稀可见往日的妖韶风华。
“爹、娘、二哥、阿靖!”
他最在乎的几个人现在还在家中,这个点或许已经午睡了,尤其是周靖颐,他现在还在被禁足。其他人都有功夫护身,他最近却在受重伤。而且,周靖颐院子的方向是火烧得最旺的。
他快速朝霍宅的方向跑去,鞋履不知何时跑没了,赤足踩在灼烫的地上。
晚风吹动他垂到膝的黑长发,他身上的一袭红衣比燃烧的火还要深艳。
他大声地喊着那四个人的名字,正要冲进大火中,忽然,一个急匆匆的身影赤脚朝他跑来,正是平日侍奉他的另一个仆从阿如。
“三、三公子,不好了,霍府出事了!上午侯爷的人在府里发现了不少诅咒帝子的人偶,他很生气,勒令老爷在家禁闭,说任何人都不能出去。结果晚上、晚上这里就出事了……”
“老爷他们都——”
霍湮宁声音颤抖地截住他:“是谁干的?”
“是——”阿如说这话时猝然回头,随后,他像是发现什么怪物一般地在黑夜里发出了一声尖叫。
一个熟悉的人影从火光身处缓缓走出来。
这人便是霍湮宁的恋人兼侍卫周靖颐,是他连日来奔波想为他洗清冤情的对象。周靖颐全身上下都被一件雪青色的长斗篷笼罩着,只露出了风帽下的一张脸。
是一张极为冷白的拢着寒霜的脸,上面嵌着一双很奇异的雪青色的眸子。他静静看过来时,失焦的瞳孔里分明蒙了一层淡淡的雾。
周靖颐虽是奴隶,可浑身没有一丁点奴隶气质,倒像一位孤绝冷傲的佳公子。
“阿靖!”霍湮宁惊喜地看着面若冰霜的他,“你见到我爹娘和我二哥了吗?”
这一刻,他心底存了无数希望。
周靖颐是奴籍,功力薄弱,若是连他都无恙,那他那功力都很不错的爹娘和大哥应该也会无事。馀外,他并没有多想。
但周靖颐并不说话。
霍湮宁隐隐觉得奇怪,他这才发现,周靖颐的脸上是有血的,恰好沾在他左眼角下的泪痣上——这张脸极完美,他当年正是因为它而救下眼前人的。
周靖颐在外人面前习惯冷着一张脸,但霍湮宁很清楚,他在自己面前并不全然是这样,他有时是深眷而充满温度的,他只是不习惯表达感情。
可现在,他看起来是如此毫无生气,眼神像极了那种根本不会谙知人间爱恨的爬虫。
“阿靖,你回答我!”
霍湮宁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有些焦灼,不免大声道。
“火,是我放的。”
周靖颐竟然朝他勾了勾唇角,双瞳倒映着燃烧的篝火,目光隐隐兴奋。
“你什么意思?”
霍湮宁大脑瞬间空白,他的手颤了颤:“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七年了,他们分开的次数寥寥无几,也曾有过极为亲密的耳鬓厮磨的时刻,他比谁都更清楚周靖颐沉郁孤傲下的淡淡温柔。
因此,他根本不信周靖颐会忽然做出这样的事,还是在他千里奔波要为他洗清冤情后。
不料,周靖颐却重复道:“火是我放的。”
他话一说完,霍湮宁的长剑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他拿剑指着周靖颐,一字一字道:“解释清楚,你都干了些什么!”
“宁宁,你爹杀了我全家。我是为了复仇才接近你的。现在,除了他们,你也得死!”
周靖颐那一贯清冷的脸上露出了扭曲的笑痕。
“你说什么胡——”
霍湮宁听他说什么“你爹杀了我全家”,顿时想怒怼,话还未出口,他便看见眼前这个在他面前一直毫无功力的异族奴隶竟然缓缓抬起了手。
这人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个青黑的指环。那一刹那,那指环上迅疾弹出一道细细的弦刀,直接朝正往霍湮宁身后躲的阿如袭来。
他居然是有功力的!
霍湮宁的血液一瞬间冷了下去,但他身体的反应比脑子快,那把长剑当空划出一道绚丽的光芒,一把斩掉了即将挨上他肩膀的弦刀——他毕竟是惘川第一剑客。
但接着,那人青黑戒指上弹出的雪青色弦刀像是无尽绵长,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它们如同绵密的雨丝不断袭向他和阿如,速度都快得像闪电。
霍湮宁持剑格挡的瞬间,那些翩跹在他周身的红蝴蝶忽然像梦中一样,皆化作了嗜血的怪物,一起向他身上裸露的皮肤处飞来。
下一刻,成千上万的红蝴蝶挤在他的脖颈、手腕、脚踝处,令他的血液仿佛被汲走了,身上瞬间毫无力气,手中的长剑铮然坠地。
随后,一道雪青色的光芒闪过,阿如带血的人头像烂西瓜一样滚下去了。很快,失去了武器的霍湮宁肩膀也被一根弦丝贯穿了。
血花溅出来的瞬间,周靖颐那张无俦的脸忽然靠近了,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左手扼住了他的颈。
“宁宁,你我是没有将来的。不是你死,便是我死。”
男人的声音像冰。
他的右手高高扬起,那青黑戒指上的弦刀再度掠下,这回掠向的是霍湮宁心脏。
“如果注定要失去,我选择先毁却。”
霍湮宁在剧痛中抬头,方才溅出的血迷了他的眼帘。
那人的声音冻结着他的耳廓,雪青色的双瞳像极了一座遥不可及的深渊,吞噬了自相遇到此刻无数个瞬间的点点滴滴,也吞噬了他为他千里跋涉洗清冤屈的朝朝暮暮。
“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霍湮宁在死前想知道一个答案。
然而,夜空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奇怪的枭唳声。男人掀眸的那刻,霍湮宁用尽全部力气洒下一道浓烟,如一只残蝶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