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天穆只得离去,再过半晌,又有人来,这一回来的真的是尔朱荣了。
元子攸话说得狠,可待见到尔朱荣,还是觉得恍然,就似他初见萧赞一般。那一日他无法把传说里那个狼子野心狂悖凶忍的人与眼见的人联系到一起,今日他依然无法把这个杀尽他亲族臣属的人屠,与面前这个人联系起来。
他始终不忘的是那《听钟鸣》的歌,与太行山上的夜。
元子攸只觉得自己软弱,血海深仇横亘眼前,他居然还能危然端坐。
尔朱荣在他脚下跪下,不做辩解,不做推脱,只是道,“下臣死罪。”
他亦是在赌。
赌元子攸不敢杀他?不愿杀他?或者他也和元子攸一样,不过求死而已?
元子攸先前也算计过动手杀他的可行性,那时候他笃定自己会动手,他已不惜身,所愿的只是同死而已,可是孰料这个人竟会如此驯顺地跪倒在他的脚下,他一时反而无措。
但若不杀他,自己又该如何回答?浑若无事地扶起眼前这个人,云淡风轻地告诉他,无事?
气氛就此僵凝,谁都没有动,谁都没有说话。
终于还是尔朱荣先开口,“求陛下赐下臣一死。”
“罢了,”元子攸内心如同死灰,只余颓然,“赐死太原王,又有何益?太原王……请起吧。”
“下臣昏悖,一时鬼迷心窍,行此大逆之事,”尔朱荣叩首道,“如今幡然醒悟,然事已成定局。事已至此……陛下降罪,下臣领死绝不多言,可若陛下愿暂寄下下臣这颗头颅,那么下臣自此征讨南北,定当以死报效!”
“原来太原王是想当秦穆公。”元子攸并不理会他话中几分真假,只直直看到他眼里,轻声道,“那日我在太行山头就该明白的。”
尔朱荣一愕,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元子攸又道,“也罢,如此时局,确实需要秦穆公一样的人物。”
尔朱荣再三拜谢请罪后方才离去,临走又说次日便护卫元子攸回洛阳。
于是河阴之事至此便算暂了,千余人的性命只换得了一句轻飘飘的请罪,可那又如何?再难有人为之呼冤,为之不平了。
至少眼下无人再提及。
夜半之后,帐外的人声也静了,大约到底是尔朱荣顾及了元子攸的心思,撤去了元子攸帐外许多无必要的武士,余下的精神紧绷了一天,也经不住怠懒下来,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语,或是顾自一人打盹。
元子攸掀开帷幄,一个人走出帐外,倒也不走多远,只在帐门边坐下。
夤夜里星辉满天,一轮月半缺不缺,可要说圆,却又怎么都不能够。十三夜的月亮最是尴尬。
元子攸仰着头,背靠着门柱,就望着那一片星野。
按说天上一星,地上一人,今夜该有许多星辰陨落吧?可是元子攸睁着一双眼一瞬不瞬,看得眼睛都酸了,却一颗都不曾见到。
低下头来忍不住笑话自己,本就是戏言而已,如今连跟他说这戏言的人都已不在人世,自己怎么反倒去当真了?
一时又痛悔自己的软弱无能,为什么就这样放过了尔朱荣?
“今夜风大,陛下一人在此,莫要受了风寒。”忽然有人走到了身边,说道。
元子攸已独自一人坐了好一会儿,却见四野空茫,有的只是默然无声的营帐连绵铺去,恍惚以为中夜无眠的只自己一人。但这时有人突然与他说话,他一颗心仍旧似是已死了一般毫无所动,亦不惊讶,只是看了那人一眼,道,“都已是四月了,这夜风哪还有寒气?”
“如若陛下不介意,下臣陪陛下坐一会儿吧。”那人说,眼见元子攸并不表示反对,便在他身畔坐下。
元子攸轻笑一声,“奚将军怎也不睡?是良心不安吗?”
“自然良心不安。”奚毅却坦然道,“下臣也不曾想到太原王残忍如斯。其实……下臣也是鲜卑人,听闻同族任人宰割凋零若此,又奢望什么能一夜好眠呢?就是连一忽儿,怕都是妄想。”
“陛下不信吗?”他看见元子攸仍然望着他,道,“下臣也会唱鲜卑的歌谣。不如,下臣唱一支给陛下听吧?”
说着不等元子攸答话,已开口唱道,“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
那是支两百多年前的歌,歌名《吐谷浑阿干歌》,是他鲜卑族的歌谣,元子攸自然听过。
阿干是鲜卑语,兄长的意思,这歌相传是从前燕武宣帝慕容廆为他兄长慕容吐谷浑所作。据说他兄弟二人本亲穆友爱,后来却渐生嫌隙,后来因为放牧时马匹撕咬这么一桩小事为由起了争执,总之,后来慕容吐谷浑领着他的族人西迁。
兄弟二人后来都成一时俊彦,一个被追尊为帝,一个成为吐谷浑国的首位国主,可是终二人一生,再无相干,亦不曾再相见。
晚年的时候慕容廆追思往事,想起这位阔别多年的兄长,想到年少时荒唐,不过是一时负气,竟半生遥隔东西,现在想来不值一哂,满心苍凉下作此《吐谷浑阿干歌》,后来慕容廆的皇族后代们乘辇出巡,都会在辇后鼓吹这支歌。
不过其时慕容吐谷浑早离世多年,自然是听不到他弟弟的悔悟了。
今夜闻此歌,愈觉悲凉。
“阿干身苦寒,辞我大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北歌的粗犷苍凉又是吴歌的宛转凄迷所难比拟的,闻此心神动荡,难以自持。
“人生能有几阿干……”元子攸长叹,“我只知道,我这一生,是再没有阿干了……”
默然良久,元子攸又问,“奚将军可否告诉我,今日……我离开后,太原王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太原王……”奚毅嗫嚅了一下,日间的事,他也只是听说。
“奚将军尽管放胆说吧,”元子攸自嘲般地笑,“奚将军但瞧我今日的模样,我又哪还能做点什么呢?”
奚毅转头望向这位年轻帝王,想他这一日间逢此大变,古往今来人生跌宕起落也无过于此了,心内不甚感慨,开口道,“陛下离开后,太原王令人押来太后,当着众人的面历数太后罪状,大抵是毒害先帝,把持朝政,祸乱宫闱那几款,说是罪无可赦。之后太原王就下令……将太后沉入河中。”
前日里尔朱荣提及太后时的神色掠过元子攸的脑海,他略低了低头,道,“我本该想到太原王不会放过太后的……是我轻忽了。太后……太后可说什么了吗?”
“这下臣却不知道了。”奚毅道,“不过,太后是哀求了太原王的,只是太原王拂袖而起……自然太后没能逃过沉河的命运。”
元子攸想起昨夜依然神色不驯的太后,想到她帐中的一席话,到底她自以为一生卓然,其实最终也不过是如此潦草的收场。
人皆渺小。
他又想起自己的承诺,到底是食言了……与其如此给人希望,还不如一开始就教人绝望。
“那么那故临洮王家的公子呢,那……小皇帝呢?”元子攸抬头又问。
“太原王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一个三岁弱童?自然,是和太后一样的下场了。”奚毅道。
“就是昨日我还牵了他的手,问他名字,叫他不必害怕……”元子攸长叹道,“若是将来我能有孩子,可千万别同他一般落得个这般结局。”
奚毅闻言缄口。
“再后来呢?”
“再后来……太原王登台四顾,痛斥群臣,说是天下丧乱,先帝暴崩,都是因为群臣贪婪暴虐,不能辅佐匡弼所致,说群臣个个该杀。后来便是……刀戟交加……无人能免。”奚毅越说,声音越低,说至此已是低不可闻。
元子攸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一双手,不置一词。
“听说,有百来位公卿到的稍晚些,”奚毅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说下去,可是本能地,他不想隐瞒,“太原王令骑士们围住他们,下令说,有谁能作一篇元氏禅让皇位于尔朱氏的文告,就可免死,侍御史赵元则作了,太原王读罢令兵士们高呼‘元氏既灭,尔朱氏兴’……”
“他又何苦?”话头却是被元子攸截去。
奚毅一愕,转头看向元子攸,一时不明所以。
“他又何苦?”元子攸一动不动,却又重复了一遍,“他想称帝,又何苦非走到这一步?既然走到这一步了,又何苦……不再走到底?”
言下之意,竟似求死。
奚毅再度打量元子攸,又设身处地地思量,换作自己会如何,思来想去愈发觉得今夜的所有人行止都太过奇怪。可他到底不是元子攸,也不是尔朱荣,自然不能明白这些人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今日死难者尸骨可有人收殓吗?”元子攸问,出乎常理的冷静,像是说的根本不是亲朋故旧的尸骨,而是荒野上的几根草。
奚毅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是看着这样的元子攸,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想是有的。”
“如此便好。”元子攸点点头。
两人无言地又在星空下坐了一会儿,暮春时节不知哪来的落叶被不知哪来的风吹落在元子攸膝头,奚毅正要伸手替元子攸去拂,元子攸已先他一步拈起。
“乍逐惊风举,高下任飘飏。”元子攸忽然念了两句暧昧不明的词,继而像是自语般说道,“我有一个朋友,我先前很希望他今日能来,可是又有一点害怕他来……现在,我却很庆幸他没有来。先前我自以为明白他的辞赋,现在回想却觉得那时的我太不自知,如今我明白了,可代价……却是这样大。”
“河阴之下,衣冠涂地。”元子攸惨笑,“奚将军,烦你……再为我唱一遍那支《阿干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