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所有小心隐忍曲意顾忌都被抛到了脑后,奚毅对着元子攸的背影跪直了身子,“陛下千万珍重,太原王有异心!”
此话一出,元子攸反倒顿了顿,竟勒转了马回来,“你说什么?”
“太原王……有异心。”阳光下那一人一骑停伫在他眼前,马上的人俯视着他,十二旒贯玉在那个人脸前摇曳不止,奚毅仰着头看着元子攸,双目中一派清明。
“呵,”元子攸却反倒笑了,“这倒奇了,将军是太原王手下的人,却来跟朕说他不忠?”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奚毅道,“小的从前在太原王帐下,太原王为国效忠,小的自也是为国效力,可是如今太原王怀贰心,小的既已见过陛下,若还不迷途知返,便枉为人臣了。”
“好个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元子攸叹道,“朕不为难你,朕只去看一眼,朕想知道,太原王究竟玩什么把戏。”
他说着兜转马头复又前行,身后奚毅深深叩首,“宁死陛下,不事契胡。”
至此,元子攸哪还不明白自己到底是错看了尔朱荣,可是一时间又不敢置信,心里明知今日臣僚百官,乃至自己的兄弟,大多都凶多吉少,但不曾亲眼所见,到底还抱着几分侥幸。
不远处有尘埃冲天,好似兵马行过,元子攸立马坡上俯望,残红一片。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在怀疑,那究竟是不是只是夕阳的颜色,可他追思二十多年来所见过的夕阳,从未有如今日这般猩红似血,血色笼罩里的黄河也再分不清是清或浊。元子攸从前听说过泾渭分明的奇观,深向往之却无缘能见,这时犹能恍然出神般地暗想,大抵便是如此,只不过彼是一清一浊,此是一猩红一青黄罢了。
那猩红色在黄河中一点一点铺开,像是展开一幅锦缎,越铺越广,那猩红本色却一点都未曾变得黯淡,又好似偌大黄河只不过是染布坊里的一染缸,刚加入颜料罢了,若是将自己一身衮冕投入其中,不消多时取出来的便是最雍容堂皇的正红色。
掌心的冷汗不知从何时出个不止,满手的湿滑粘腻,血一般的触感,他几乎握不住马缰,一阵暖煦的春风吹来,他打了个寒噤。
恍惚是他又离开了洛阳前往晋中,又恍惚是在一切都还未发生的不久前的路途上,他见到遍地的尸骸,不过彼时白骨森森,他没有见到血。
一片血色里,铁骑犹在场上驱驰践踏,有兵士在马上俯下身来,在场中寻觅到一片死者还未被鲜血沾染的衣角,以之拭尽刀戟上的血色,动作间刀芒映照夕阳,折射出炫目的光,刺痛了元子攸的眼。
脑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让他醒过神来,及时地折返回去。
奚毅仍跪在原处,见了他,大约也有些震惊,试探着唤了一声,“陛下……”
“好个忠君爱国的武卫将军……”元子攸话说一半,忽然无力再说下去,只是道,“今日的事,朕不会说,将军担忧的若是失职之事,便大可放心,不必再跪着了。”
奚毅也不敢辩解,依言起身,只见面前元子攸容颜如雪,似乎就要在斜阳下融化殆尽似的。
奚毅愣了愣,道,“陛下珍重,让小的护送陛下回去吧。”说着骑上马去。
元子攸不曾回答,只是摇摇晃晃驱马前行,奚毅兜转马头跟在其后。二人间只剩下可怕的沉默,元子攸是不想开口,奚毅却是不敢开口。
忽然元子攸的身子一晃,几乎要跌落马下,奚毅本能地出手搀住,本以为元子攸会挣开,但元子攸恍似毫无知觉般任由他一路相扶。
“陛下……”奚毅仍不放心,低声道。换来元子攸微微一笑,笑意却凉薄得骇人,“将军放心,朕自会珍重。”
夕影下连车辇都似给镀上了一层金红之色,愈发显得尊贵不可逾,元子攸在一片夕晖中登车,凭栏远望,但见残阳如血,山河失色。
他觉得双目刺痛,也怪这夕阳太过绚烂,好像他不管睁开眼还是合上眼眼前都是一片刺目的血红,元子攸坐在车辇中,车幔垂下,他低头凝视自己的双手,他的手素净、修长、有力,可是怎么看都有一派血腥气,元子攸一愣神,忙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可是张开手掌依然如故。
也对,坐在这车辇里,看似与之绝无相干,可其实间接害死他们的,可不是正是自己吗?
他兀自出神,也不知尔朱荣究竟是何时来的,尔朱荣似乎在他车辇外张望了一下,终于还是什么不曾过来,只是吩咐车队前行。
元子攸远远听见他的声音,有一种遥隔尘世的陌生,太行山头是他,河阴之地是他,究竟他是谁?自己可曾真的认识他吗?若是,又是何时何境,自己又凭何以为自己认识了他呢?
这一瞬心中是悲是怒是恨是惧,是悔,是怨?元子攸自己也说不清。
那道路并不平坦,元子攸坐在车中一路颠簸,天色渐沉,长风呼啸,更有一种暮色独有的苍凉,待到入夜,车辇停下,却并不是如所言般进入洛阳,而只是停驻在了河桥。
兴许尔朱荣是刻意与他避面吧,二人互相并没有见到,甚至连尔朱荣手底下那一干亲信幕僚,元子攸也全不曾见到他们踪影。
奚毅侍候他进入帐中,帐外早已站满了武士,名曰护驾,其实还不是软禁,而自经他下午那一逃,这干武士如今只怕更是尽心竭力了。
元子攸恍若无知无觉,由得他们,心里只在想生死之事。
死,于他而言究竟是什么?他也不是第一次面临生死,可是那么多回死里逃生,反而更让他生发出一种近似超然的侥幸,好像他能死里逃生一回两回,就能同样再死里逃生百回千回,死与他,本不想干。
那么他的那些兄弟与故旧,是真的死了吗?还是只是离开他同去了另一个他见不到听不到也触碰不到的地方,其实他们都过得快活逍遥,胜过自己千百倍,而自己被他们独独抛下,反还庸人自扰般替他们忧心?
是这样吗?
那么自己,何不同去?
想及此,唤道,“奚将军。”
奚毅早被他恍若行尸走肉般的模样弄得讷讷不敢言,这时猛听到他的呼唤,赶紧走上前去,“陛下。”
“奚将军该能见到太原王,朕有些话,烦请奚将军代为转告。”元子攸道。
奚毅忙躬身,“小的一定转达。”
“那好,”元子攸疲倦似的看了他一眼,道,“请奚将军转告太原王,自古来帝王迭兴,盛衰无常。现如今天下分崩,太原王奋袂起兵,所向无敌,本是天意,而非人力所能就。从前我投奔于他,只不过盼苟且偷生便了,何谈登基为帝?不过太原王相迫,才至如今。而今太原王天命所归,正当顺应天时。便是太原王心存大魏,不愿取而代之,那么也请太原王另选贤明,我实在不是那个合适的人。”
奚毅闻言不禁愕然,抬头道,“陛下?”
然而元子攸却根本不给他转圜余地,只道,“就请将军这样与太原王说吧。”
奚毅只得领命退下。
奚毅去后,帐中一片静默,只听得到帐外的夜风呜呜地吹,到底是洛城之外,就是这风吹来也不受阻碍,听上去没来由的恣意张狂。
什么时候也能如这风一般,在故国的疆土上不受约束地游荡?去见那草野,见那城关?
待自己死后,定不要与先祖一般长眠北邙,若有魂灵,还不如飘零无定,他怕他自己俯望洛京,会流泪。
或者,若能随那黄河水一路浩荡奔流,一路东去,再无回顾,也是绝好。
他话已说及此,自然是逼着尔朱荣表态,不然就杀了自己,不然就……
不过,他怎么可能不就此杀了自己?
自己也本就是自寻死路。
奚毅一去很久,很久之后方才有人入帐来。
元子攸远远听见脚步声走近,那人的步子一步一步,显得极其沉重,必定是怀有心事。
待那人进来,元子攸都懒得抬眼去看,想来只是刀光一抹颈中一凉,就此世事烦扰再与己无关,余光却瞥见那人却在自己面前跪下。
元子攸一愣,还没分辨出这并不是尔朱荣的身形,那人已开口低唤了一声,“陛下。”
这嗓音他自然从前曾听过,只是彼时却全没觉得有今日这般颓然沧桑,待到那个人抬起头,元子攸更对这人的身份确认无疑。来人确是元天穆,只是看起来,或是听起来,他都好像是一夜间老了数十岁一般。
元子攸本对这个同宗的长辈很是有尊敬亲近之心,这时却想着这人身为大魏宗室,竟助纣为虐,反过来帮着尔朱荣戕害同族,一时也没好气,冷然讥刺道,“原来是上党王。”
元天穆听他此一句,又是一叩首。他年纪其实也并不大,可是鬓角已隐隐显出霜色,今日更是脸颊深陷,双眼血丝,这一叩动作迟缓,形容老迈,好像已是用尽全力一般。
元子攸见他模样,又哪还狠得下心去,暗叹一句“罢了”,道,“世叔请起吧。”忍不住伸手去扶。
元天穆好似借了他的力道,才有力气站起,他佝偻地站着,双唇颤抖了几下,似想说话,却终究没有开口。
“世叔,”元子攸叹道,“我只问一句,世叔就算与我皇室血脉已远,但到底是我元氏宗室,今日的事……于心何忍?”
“下臣……确不知此事,”元天穆长吁道,“下臣与太原王相交已数年,实在也不曾想到他会行如此狂悖之事!”
元子攸见他神色不平,只怕说的确实不假,静了片刻轻声问道,“我听闻,世叔是太原王的义兄?”
元天穆苦笑道,“确有此事。”
“罢了,”元子攸涩声,“我不也一样错看了他。”
“下臣想……太原王定是受人哄骗,才行此昏事,只是……”元天穆道,“只是陛下何必与太原王说如此的话,教彼此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既已说了,又待如何?”元子攸抬起眼,双眸里有一种冷然无谓的酷烈。一瞬间元天穆想起昔年洛阳城里对元子攸的评价,固然是“风神秀慧”,可后面还紧跟着一句,“难为池中物”。
这个人,其实也远不似看起来的闲雅温文。
元天穆一时噤声。
元子攸看着他,忽然从案上拿起杯盏,将其中酒液尽倾于地。
“世叔,”他竟是笑得端丽温婉无懈可击,“……覆水难收。”
元天穆低头,那一杯盏的水倾撒于地,不长的一条水迹,却像是二人间无声横隔起的天堑鸿沟。元天穆知道至此,是绝无挽回的余地了,二人间不死不休,已成定局。
“覆水难收……”元子攸望向他,声音低凉如同梦呓,“其实太原王所做,才是真正的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