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次日,即四月十三庚子日,晨,车驾迤逦,至河阴。

所谓祭天,也不过是摆给不知谁人看,而图个心安的一场戏罢了。好像祭罢了天,上天就能保佑你安宁长久一样。

从前元诩在位的时候,不一样不曾落下过一次么?可是说到底,可曾承天之佑?

元子攸恍恍然登台,又讥诮地想起很多年前的永宁寺,那时执手共上高塔的母子。当时自己在塔下仰望,固觉恢弘,可是总还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感觉,彼时年幼不谙事,现在想来,是孤远。

永宁为名,高可摩天,难道真的站在高塔上俯瞰过众生,便能得永宁了吗?

不能够的。

如今他俯瞰脚下百官如蝼蚁,再远长风骀荡,黄淮水清,好似天下万物汇集,都只为他一人,他拥有这天下,也主宰这天下。

衣袍漫卷,如人揽袂,总觉有谁并肩与共,共赏河山,可是元子攸回过头来,身畔空无一人。

“……陛下。”待他从高台上走下,见到台下的元劭与元子正,觉得自己这才好像从云间重返尘世,毕竟他还有兄弟,不是么?

元子正脸上满是欢喜,可元劭一双素来飞扬的眉间却怎么看都有几分抹不去的忧色,二人见到他,开口俱是不约而同的一句“陛下”,只不过其中味道,却到底不尽相同。

元子攸来不及说上些什么,尔朱荣也已迎上前来,道是,“下臣已命人整顿车辇,请陛下移驾,暂歇片刻吧。”

“太原王费心了。”元子攸应了一声,他转身,元劭与元子正也很自然地随他转身。

“无上王……”尔朱荣见元劭跟在元子攸身后同去,不由出声唤了一句,待看到元劭回头,目光如电如剑,却又作罢,改口道,“无上王一同也好。”

元子攸哪知道此二人的心思,早在前头与元子正闲聊,说到今日到场的官员,忍不住想起萧赞,便问,“今日你们站得近,知道丹阳王可来了吗?”

“他没有来。”却是元劭赶上他二人,答了一句。

元子攸愕了愕,“莫非……他也逃去南梁了?”话说着,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失落与凄怆。

元子正闻言笑道,“哥哥可真是糊涂了,丹阳王好容易才从南梁到了大魏,哪有再回去的道理?任谁逃他都不会逃。”说完忽然又想起什么,唤了调笑的口吻,“哎呀,我这是又狂悖了,如今,该唤陛下了。”

可元子攸好似不曾听见,只是喃喃低声,“我还真是糊涂了……”

元子正见状,抿了抿唇,又道,“晚些时候便能回洛阳了,也该接韶儿他们回来了。不知道他们成日在荥阳担惊受怕,可瘦了没有。”

“是了,”元子攸笑,“回想也真是觉得可笑。”

唯有元劭在一旁目光灼灼,只是沉吟,许久后感受到兄弟们的目光,一抬头,视线所及处车驾行辕规整,终于不曾多说,只是道,“许是我多心了吧。”

元子攸、元子正听了他这话,相对自以为是地会心一笑,正笑着,忽然后面传来一阵骚乱,有人大喊,“护驾!”向他们疾奔而来。

元子攸才回过头,不防有疾冲过来的大汉一把将他抱起,步履不停,向车辇行营处奔去。元子攸哪遇到过如此放肆的人,一时呆了,过了一刻才想起挣扎,可又拗不过那大汉的力气,眼看自己的兄弟愕然站立原处看着自己,彼此间距离越来越远。

那大汉抱着他直闯入车驾阵中,将他半推半挤般地塞进车辇,好似早就排演过一般,立时便有武士团团围上,口中也道“护驾”,倏忽间已将车辇围得水泄不通。

元子攸早被一路的狂奔颠得晕晕乎乎,刚在车辇中坐直身子,想要探身出去,没防备车辇这时动了,一个不稳间又被重重摔回车中。

眼看车驾背道而去,元子攸急怒之下拍栏高呼,然而身畔的武士只不应声,一身全套的铠甲,在正午的阳光下依然泛着森冷的青色,好似走在身畔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个钢为表铁为内的冰冷无情的机器,元子攸望着他们,一颗心愈渐沉下。

他的掌心已泛了红色,微微地刺痛,车辇已经停下,行不太远,依然是黄河之畔,元子攸放眼看去,黄河水色作金红,奔腾跳跃,一路向东流泻而去。

“陛下,”终于有人探头进来,慰问道,“陛下切勿惊怒,此处已甚安全,余事太原王自会处理,陛下不如稍歇片刻,待太原王赶上,便护送陛下回宫。”

元子攸心里冷笑,表面却不动声色,招手道,“你且过来。”

那武士微微一愕,垂首道,“小的不敢。”

“让你过来,你过来便是。”元子攸道,说着朝身畔围立的其余武士一扬下颌,“顺便,你让他们都退开些。”

“这……”那武士犹疑道,“不可……”

“将军适才不是说,已足够安全了吗?”元子攸道,此言一出,那武士只好朝身后挥了挥手,那些钢铁般的机器才缓缓退开了些。

元子攸冷眼瞧着,转回眸望向面前的武士,那武士有一张端正坚毅的面孔,年纪也不甚大,眉目间倒是有一派正气。这样的人看上去忠厚,能得人信赖,可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元子攸不敢断言。

想着,他便压低声问道,“敢问将军名号?”

“小的名唤奚毅,任武卫将军。”那年轻武士道。

武卫将军,说大也不算大,可说小也不算小了,那位日前投效了尔朱荣的费穆,从前便是武卫将军之职,年纪却已是五十开外了。

“将军年轻有为,想来必有过人处,”元子攸道,“朕也不与将军绕圈子,只问将军,今日之事,将军知道多少?”

“小的惶恐,”奚毅惶恐跪下,“小的绝无贰心!”

分明是不打自招,这武卫将军倒是远不如想象的来得精明,元子攸仍不露声色,与之周旋,眼里却早觑准了脱身的路子。

冷不防他道,“将军且看那边,那是什么?”

奚毅依言望去,却是什么异样都没有,待他茫然回过头来,只见元子攸已跃下车去,难为他身手好,穿着一身繁冗拖沓的礼服,竟夺下一匹马来。被他推下的武士重重跌落在尘泥里,铠甲笨重,一时竟爬不起身,显得无助而可笑。

奚毅哪有时间理会这废物般的同僚,惊恐之下伸手,五指箕张,可哪里还够得着元子攸?只得眼睁睁看着元子攸绝尘而去。

元子攸宽袍广袖,纵马而去,人与衣与马俱是华美无双,风姿该是绝俗。可分明是祭天的吉日,他一身的衮冕,自己怎么想却都觉得不过空有一副好皮囊,其实……还不是任人摆布的人偶。

奚毅在后头穷追,眼前树木、乱石一样样地掠过,他好似都不曾看到一样,视线里其他俱是一片模糊,唯有前头元子攸在风中那衣袂狂舞的身影却是极清晰。他骑的是自己的爱马,那马来自塞外,是他亲手驯服,又自小养起的,本是爱如性命,平日里连一鞭子都舍不得多抽,今日却像是不要命般挥舞马鞭,一鞭又一鞭接连不断,好像不抽断鞭子,不累死自己和自己座下的马匹,誓不罢休一般。

究竟为了什么,害怕元子攸的震怒,尔朱荣的降罪?其实那都无关紧要……

还是,还是因为自己心中那始终抹不去的惶愧?

所幸他及时追上了元子攸,一伸手竟真的就抓住了元子攸的马缰,他这一举太过顺利,他自己和元子攸都愣了一下。

元子攸所乘的那匹马猛受到了约束,经不住扬起前蹄,一声长嘶,马上元子攸转睇,目光如电。

“陛下莫要再往前去了,教小的为难,”奚毅劝道,“何况……何况如今只怕尘埃落定,便是去,也已是太晚了……”

“太晚了……”元子攸喃喃,复又冷笑道,“将军知道的果然不少。”

奚毅不敢答,却始终没有松开握着元子攸马缰的手。

二人纠缠间,奚毅到底怕手上失了轻重,竟反倒给元子攸摔下马去,他在地上一滚身,还来不及站起,元子攸已勒转马头,一提马缰,便要纵马而去。

奚毅已来不及再拦他,只得踉跄爬到他马前,还没能跪正,元子攸驭马已向他冲来。奚毅见那马不曾减缓一分速度,心想元子攸只怕已起了杀心,自己一条性命又算得什么,一时只觉得无力,也不开口做些徒劳无谓的劝说,只看着那马愈奔愈近,人与马恍似一体,在眼前逐渐放大、放大……

他觉得就是下一刻了,便合上了眼睛,心里涌上一层苦涩滋味,想自己一生任人摆布宰割,什么少年心气凌云壮志啊,都是荒唐可笑,还不只是如井底蛙望着天上云一般。但这一刻他又似松了一口气般浑身轻松,想自己二十多年匆匆碌碌,蝇营狗苟,夹在这个或那个人之间做着违心不快的事……时到今日,终于能得了解脱。

至于身后事……管他呐!

耳边响起一声马嘶,奚毅本不想理会,可武士的本能又让他睁开了眼,眼见却是见骏马扬蹄,一跃而起,正正从自己头顶越过。

那一瞬时光仿佛被拉得无限之长,仿佛那马和马上的少年都停伫在离他头顶咫尺之远的空中,他清晰地看见马身上因风抖动的鬃毛,和马腹下滴落的汗水,马上少年因太过用力而青筋毕露的握僵的手,和少年那一双混合着杀意与哀悯的清冷的眸。

而这一瞬,他自生到死,又自死到生,满满走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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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钟鸣·元子攸传
连载中醉里犹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