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那也是日后之事了。”元子攸心神一恍,却没有表露出分毫,“太后既然已能留下千古骂名,也算是得偿所愿,不如从今往后,便长居永宁寺,与那钟鸣声为伴吧。”

他没待太后答话,掀开帐幄走了出去。

门外那军士没想自己一声喊竟惹得元子攸亲自出来了,一时有些惴惴不安,惶惶然垂了首。

“朕已和太后聊好了,你这便带着他们去见太原王吧。”元子攸对他说,“顺便,劳烦将军转告太原王,就说,太后诚心悔过,朕已答应太后让她在永宁寺度过余生。”

“是。”那军士行礼,“小的一定把话带到。”他听了元子攸的口气,这一回对太后倒是客气了几分。

元子攸抱着臂看着他们走远,夜风幽幽地吹,带着些微凉。元子攸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被刚才帐中太后一席话弄得脑中混沌不堪,于是索性在夜风中信步游荡。不知不觉,向尔朱荣的帐子走去。

刚才一时人声喧豗,这时围观的人早已散了,尔朱荣帐外更是空旷无人,只有帐中隐隐透出灯火和人影。元子攸并未在帐外看见太后和小皇帝的身影,心中便认定他们定是在帐中跟尔朱荣交谈。

他虽仍是对太后和小皇帝怀有一分担忧,但想到这里,自觉不该听人壁角,便转了身想要回去。

一转身间,眼角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贺拔将军。”

那人回过头来,果然正是贺拔岳。昔日与元子攸相见时贺拔岳总是一身白衣,出落得清新俊逸,如今他身着戎装,却显出一分旁人都没有的儒雅闲适来。尔朱荣,乃至尔朱荣帐下多风流人物,贺拔岳其人标致,大约又因曾在洛阳太学做过数年的太学生,好像更有些与众不同似的,元子攸不过在太行山上才与他初识,却总觉得与他格外亲近投缘一样。

贺拔岳回头见是元子攸,显然有些意外,“陛下?陛下怎独自在帐外?”

“随便走走罢了。”元子攸道,说着一笑,与他并肩站着,“将军不也一个人在帐外吗?”

“我倒不是随便走走,”贺拔岳笑道,“是太原王与人交谈,便支了我出来。”

“嗯。”元子攸应了一声,随口道,“是太后他们吧?”

“太后?”贺拔岳奇道,“我在这里有一会儿了,根本没见到太后……帐中是前日来投奔的那位费穆将军,他与太原王有旧,大概……是担心喝酒聊天上了头,管不住嘴说出什么陈年糗事,不好给我这个外人听到吧。”

“奇怪。”元子攸不由蹙眉,环顾四周,四野寂寂,又哪里有太后和小皇帝的人影?

“怎么?”贺拔岳见他神色,不由也站直了身子跟着四顾,“太后在这里?”

“算了,”元子攸见贺拔岳被自己弄得不安,有几分过意不去,又料想先前那军士答应得那样肯定,总不会真出什么事,何况此事也不便声张,便道,“该没什么事。”

贺拔岳虽仍有些狐疑,但也不再追问下去,“那便好……”话讲了一半,瞥见又一个向尔朱荣营帐走来的人,不由转头仔细看去。

元子攸见他动作,也回头看去,只见来者年纪大约有三十岁,步履沉稳端凝,身姿矫然若松。这人生得英武不凡,本是目光湛湛的好模样,可这时皎洁的月光照耀之下,却没来由显出几分阴鸷莫测来。

这个人元子攸先前见过,只知他似乎很得尔朱荣亲近,但并不知他是谁。元子攸自然而然地转回头以目光询问贺拔岳,却见贺拔岳脸色很是难看。

那人并未看到他们,竟也不见通报,就进了帐去。

“贺拔将军?”见那人已进了帐,元子攸轻声唤贺拔岳。

“啊,我失仪了。”贺拔岳回过神来。

“无妨,”元子攸朝营帐的方向一扬头,“不知刚才是太原王帐下哪位将军?”

“那人叫高欢,如今……很得太原王信赖。”贺拔岳却似乎不愿多说,蹙了蹙眉。

原来这便是高欢。元子攸从前听过高欢的名字,今日得见,觉得他倒是跟想像里差得不少。

还未来得及多问,贺拔岳却突兀道,“陛下,夜已深了,不如……下臣送陛下回去?”

贺拔岳虽是武将,可素来行止翩翩,何况此言此举已有了些不敬的意味。元子攸先前听说过些关于贺拔岳、高欢不和的传闻,这时见贺拔岳神色,自然明白传言是真。眼看今日本在帐中的贺拔岳被支开,高欢却能不经通报入帐,亲疏待遇已如此悬殊,料想日后二人间矛盾只会愈深。

元子攸自然不会点破,当下也不推辞,“那便有劳贺拔将军了。”

果然一路上贺拔岳显得神思不属忧心忡忡,便是元子攸开口,也只是寥寥答上一二句,若是元子攸不开口,他更是不发一言,待送得元子攸至帐前,立刻又匆匆告辞离去。

元子攸也不强留。

当夜月色如银,投在地上一片皎然,元子攸有感于月色之美,也并未立即进帐,反在帐前踱步。

思绪在夜风中逐渐清晰,其间许多蹊跷更清晰浮现,他逐条捋来。先有太后不见踪影,后有高欢深夜入帐,此外再加一个浑不似平日模样的贺拔岳……可是真要说哪处绝对有问题,又一时说不上来,只是心里隐约不安。

远处不知何人在吹胡笳,曲调并不悲切,元子攸合上眼,索性任自己的思绪随着胡笳声飘远。

屈指暗算时日,自己识得尔朱荣、贺拔岳不过月余,对于同袍日久的尔朱荣与贺拔岳来说怎么样也还算是个外人,他们之间定有许多故事自己不曾知晓,何以尽都以为与自己,与太后有关呢?今夜自己定是多疑了吧!

究竟是走上了这条路,坐上了这个位置,适才太后才在他耳边说,人都能变成鬼——自己可不真的疑神疑鬼起来了吗?

元子攸唇边现出一丝微笑来,那胡笳曲也正趋平和,元子攸想明白了这一点,唇边那丝笑正要绽放,那胡笳曲却突转尖锐,凄厉地直刺耳膜,元子攸猛地蹙眉,睁开眼来,再要寻觅那未竟的胡笳曲,胡笳声却已戛然而止了——这定是吹奏的人被什么意外打断。

元子攸忽然再也站不住,转身又向尔朱荣的营帐去。

尔朱荣的帐外依然空旷,这次是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帐中灯火人影剧烈晃动,随风远远传来几个不同的嗓音,似乎是帐中的人在争执。元子攸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分辨出贺拔岳的嗓音正在其中,另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与之对峙,想来,便是那位深得尔朱荣信赖的高欢了。

元子攸停步,略有犹豫,才刚决定无论如何还是要一探究竟时,争执声已停了,下一刻,帐帷猛地掀起,帐中人已先后走了出来,各自神态不一,显然是不欢而散。走了几步,迎面便撞见了他。

彼此一见,都是措手不及。

元子攸正了正神色,抬头看去,对首尔朱荣神色阴晴不定,高欢目光深沉,多看了自己几眼,贺拔岳眉间带着几分忧色,但神态倒是坦坦荡荡的。另有一个中年人,见了自己,惶然低下头,眼中竟有掩饰不住的愧意——想必此人便是那位与尔朱荣有旧的武卫将军费穆了。

但一瞬之后,皆归平静,几人都状若无事,尔朱荣笑道,“正想去寻陛下呢,没想陛下就在这儿。”

“怎么?”元子攸问,“太原王有事?”

“是祭天的事。”尔朱荣道,“新帝登基,往河阴祭天,这是大魏的惯例。下臣想着……如今文武百官皆在河桥,陛下何不明日率众幸河阴祭天,也省得日后又劳师动众一番?”

“这话说得倒也有理。”元子攸沉吟道,“可只恐三牲、仪仗之类,仓促之间难以备齐。”

“如此小事,哪能劳陛下操心,”尔朱荣笑道,“器用自然是齐全的。”

元子攸心里分明不信他们适才是为此事议论争吵,可又寻不着端倪,虽有些着恼尔朱荣的擅作主张,可对他的提议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便答道,“如此甚好,那便依太原王所言吧。”

“是。”尔朱荣应道,又说,“天色已不早了,既然陛下明日还要率百官祭天,下臣几个就此送陛下回去歇息吧。”

“不必劳动诸位了。”元子攸道,目光一一略过众人脸上,“只请贺拔将军陪朕回去便好。”

元子攸的营帐与尔朱荣的相隔并不算远,这条路适才他才与贺拔岳走过,一夜之间不想竟有第二次。适才元子攸满腹狐疑,贺拔岳满怀心事,如今贺拔岳看来神色清朗,却是与适才全然不同了。

“适才朕听闻军中有胡笳声,不由得循声来寻,却不想曲未毕而竟,当真是遗憾得很。”元子攸叹道,“不知将军可有耳闻?”

“说来惭愧,适才在太原王帐中,竟不曾入耳。”贺拔岳神色坦荡,“军中多胡族,许是谁闲来吹奏的吧。”

“朕原以为是将军吹奏呢。”元子攸故意说道。

“陛下高看下臣了,”贺拔岳笑容清朗,“下臣虽爱胡笳,却远不如军中几位同袍来得技艺高妙,能入得陛下耳的。”

这自然不是元子攸想探问的。“太原王帐下可真多能人,真不知何时能一一结识。”元子攸顺势叹道,“说来原先也没能看出,太原王倒是有心,竟将祭天这一大事都为朕提前安排好了,朕倒是能少操不少心,也不知是不是他哪位幕僚的建议。”

“莫说陛下,下臣跟了太原王有几年了,也没能想到,倒也不知谁有这份心思。”贺拔岳笑道。

“将军不知道?”元子攸挑了挑眉。

“便是刚才才知道的。”贺拔岳神色不改,看起来说的确是事实。

元子攸闻之一笑,心里却想这样重要的事为何竟拖到晚上才来告知,连亲信如贺拔岳竟也一无所知,莫非尔朱荣是才拿的主意?那么……刚才几人帐中所谈,更有几分可疑。

想着,便道,“说起刚才……失礼得很,刚才朕远远地似乎听见帐中有争执声,可能容朕一问,是为何事?”

“啊,”贺拔岳脸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慌张,“是下臣与高欢,言谈间生了龃龉,没想竟给陛下听着了。不过军中小事,不值一提。”

“军中可从来没什么小事。”元子攸摇头。

“陛下教训的是。”贺拔岳垂了首,也不知是真的迟钝,还是故作不明,这一句话后便没了下文。

元子攸一句话没有问出结果,情知已不能再从贺拔岳处探问出什么,冷眼瞧着贺拔岳神色,除了刚才提及他与高欢争吵那一瞬的慌张之外,始终是清清朗朗,不像瞒着什么的模样。

也许真是无关紧要之事,只不巧偏发生在了今夜?

自己总归还是该对那太行山上的人留有些信任的吧?

营帐已在眼前。耳边只听贺拔岳笑道,“陛下,这一回夜真是深了,就请陛下早些安歇吧,下臣便不打扰陛下了。”

“好。”元子攸按捺心思,点了点头,“将军好走。”

后来回想真是荒唐,这一夜他竟一宿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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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钟鸣·元子攸传
连载中醉里犹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