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太后愣了愣,才恍然想起几乎要被她遗忘的话头,“之后……宣武帝即位,姑母常去宫中**,得她引荐,我入了宫,做了宣武帝的充华。”
“那个时候,太后便已认定一生的方向了吗?”元子攸问。
“说是认定,其实模糊得很,只是想要一生卓然,可是究竟怎么做才能一生卓然,我却是毫无头绪。”太后说道,“入宫一事,其实谁都没来问过我,不知到底是父亲的授意,还是姑母不知怎地看出了我的志向,擅作了主张。不过,那都不重要,结果都一样,我入了宫,成了充华。”
“那时候高皇后得志,宫中的妇人受她打压,硬气的大多为她所害,剩下的都是些软弱无能逆来顺受之辈,我初入宫,按说本该是她们同气连枝来排挤我,可是她们同遭冷遇,见了我,竟生出些同病相怜来,对我颇多指点照料。”
“我承她们之恩,心中感激,可更多却是觉得失望。原先以为我身在寺中,所遇的人才大都与世无争,宫中这些女子,个个该是人上人,怎么也如此庸懦不堪?”
太后说到这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在宫中日复一日地住,眼看一日日只不过是换个形式的重复,心里头不免有些绝望,心想,原来我一生都逃不过这样的命运,我费尽力气跳出了一个深坑,其实只是换了一个泥潭沉沦而已。有那么些时刻,我也以为我大约也要跟那些女子一样,被生活磨得没了志气,便是这一生得行尸走肉地过,也就这么过了算了。”
“自然,我也曾自己营造过机会,却总是失败告终。次数多了,便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能力,怀疑自己的志向,怀疑自己的一切,慢慢地,我开始放弃挣扎,也如那些深宫怨妇一般开始受制于人地渴盼,我等啊等,却依然看不到我人生路前头的一星光亮。”太后叹道,“如果那等待的时间再长一刻,也许我就这么认了命,也许就不会牵扯出今日的困局烦忧来,”她又自嘲地笑了笑,“可是造化生人,本就是为了捉弄人的。转机来得那样出人意料,我也措手不及。”
“总之,阴差阳错,机缘巧合,在我正要放弃的时候,我怀上了宣武帝的孩子。”
“你并非长在那个年代,又是男子,定不能体会当时‘子贵母死’简单四字的可怖。”太后抬头看了元子攸一眼,说,“对当时宫里的女子来说,她们固然是想要一生荣华,也知道君王无真爱,指望丈夫不如指望孩子,本来也是有一二个心存侥幸的,可有文成元皇后、献文思皇后先例在前,又哪有个敢真的冒险走这条路子?一伙妇人虽总是担忧晚景如何,可还不是只顾眼前,得过且过罢了。”
“彼时宣武帝频频夭折孩子,便是因此。那时宣武帝年已近三十,膝下竟犹无皇子。”太后的神色有些恍惚,“宣武帝身子并不算太好,所以后宫诸人心照不宣,要谁为宣武帝生下个男孩,那男孩多半便要被立为太子,自然,那男孩的母亲便要被赐死……便是这个时候,我有了身孕,这消息甫一流出,我那些愚蠢的姐妹们便来寻我,有的为我祈求怀的是个女孩,有的干脆私下里偷偷告诉我,她有法子可以打胎。”太后说着,眉目间又带上了些鄙夷。
“我那时候说不上欢喜,也绝不是害怕,只是迷茫。我想,我终究还是要成为男子的附庸了,终究还是只能凭着这个在青史中留下名字……”太后像是想起一个遥远渺茫而荒诞不经的梦来,“我本是想凭我自己的能力,你知道的,”她对着虚空笑了一笑,“像是做一个开疆拓土的女将军,或者做一个写旷世文章的女诗人……可是我终究太高看我自己。”
“可是我既然没有那个能力,造化又给了我这个机会,那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太后叹道,“于是我拒绝了她们。”
“这样的事自然不好再劝,她们便回去了,回去之前,留下话来,说要是我反悔,随时都好去找她们。”太后眸子里有孤绝的光一闪而过,“我既做了决定,便再不会理会她们这些浑话。我只是想,既然都要为人生孩子,与其生个女孩,不如生个太子,便是为此死了……那也好过一生蹉跎,旁人避如蛇蝎的,我偏要为之。于是那一夜我在佛龛前许下心愿,但愿我怀的是个男孩,果然佛未负我,我生下了先帝。”
“如此说来……太后果然是把先帝只当做一个招揽权柄的工具罢了。”元子攸忍不住说。
太后却并未动怒,只冷哼了一声,“我既落到你手上,自然任你诋毁。反正骂名已满天下了,多你一个记得我,也没什么不好。”
“是我失言。”元子攸也没有计较,道,“太后请接着讲吧。”
“我生先帝的那一夜,就像今夜一样,很黑,很乱……屋外全是纷杂的风声、人声,搅和在一起,灌进我的耳里,我感受到疼,像是要被活生生撕裂一般的疼,眼前乌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我知道有很多人就在我的身边,走动着,交谈着,可是他们是谁,在说些什么,我一分都不能知道,那感觉,就好像被抛弃在了另一个世界,人来人往,都与己无关……那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
“‘死’这个字一涌入脑海,我却反而清醒了,人终有一死,那是谁都不能免,也不能预知的。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云天之外,俯身看着榻上辗转呻吟的自己,无比冷静而冷酷地想着,我若死了,史书上会不会记上一笔,说是,充华胡氏于某年终……再过几年,我的孩子若是登基为帝,史书上会不会再提到我一句,说是皇帝追封生母胡氏为皇后?可下一瞬间我仿佛又重重摔回榻上,拥有的还是萦绕满身的痛。”
“不知道多久,我听到一声孩子的啼哭,有人凑到我耳边,跟我说话,这一回我听清了,她说的是,‘皇子降生’。”
太后说到这里,这才似透过气来,重重地喘息了一声,“先帝降生,宣武帝喜极,格外宠爱珍视,待先帝到了两岁,便被册立为太子。不知道是不是宣武帝因那‘子贵母死’有了很多年无子的失落,或者只是为了给先帝随喜,又或者他多少对我有一些些的敬服感激,他免了我的死,还废止了那荒诞的陋规。我从待死之身,一朝飞上枝头,成了太子的生母,现在回想,还是如同做梦一般。”
两人之间静了一刻,过了一会儿,太后才接着说道,“我死里逃生,又勉强算得到了一些自己想要的,一开始我也以为我一生会满足于此,可是没过几年,宣武帝驾崩,先帝即位,我便成了真正万人之上的太后。”
“先帝年幼,一向又敬重我,那些年金銮殿上坐的是他,可其实掌握着天下权柄的是我。权利这种东西……就像泥淖,像漩涡,一旦沾上,便会越陷越深,又像传闻里那种令人心悸的毒,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一旦尝过它的滋味,永生便要被它缠上,如附骨之疽,要伴你至死。”
“所以……太后要说的,舍下万般,就只是因为权利二字吗?”听到此,元子攸冷声道。
“是,也不全是。”太后叹了口气,“更多还是为那个一生不凡的夙愿吧。如飞蛾扑火,又如饮鸩止渴,明知结局,仍奋不顾身……我是自私的,时至今日,我不后悔。没能守护住的那些,是造化之过,非我之过。”
“不后悔……”元子攸喃喃,早在多日前,就曾有人跟他说过这些,现在想来,那个人看得……还真是通透。
“你是要来责难我吗?”太后说,近乎是有些同情地瞥了元子攸一眼,“可你不也一样,要来步我的后尘了吗?”
“我与太后不一样。”元子攸不敢再想,断然截道。
“不一样?”太后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莫非以为,走上了这条路,你还能一身风雅清绝?”她冷笑道,第一次用上了“陛下”这个称谓,“陛下,别做梦了!”
元子攸一时语塞。
“唉,”太后却转过身,在帐中走了几步,走到帐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些年来,坐在洛阳宫里,听永宁寺的钟鸣,我也常会想起很多年前坐在佛寺窗边的小女孩,白日看花,夜间望月,满脑子天地辽阔,山峦雄奇,江河浩瀚……我那时候不懂得,其实,我要是那样过完一生,未必不是幸事。”
元子攸张了张口,一时却不知能说些什么,正好这时帐外有人唤道,“陛下。”大约是那押送太后和小皇帝的军士,终于等得不耐。
元子攸看了太后一眼,站起身,往帐边走去。他与太后话说至此,已是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可他走过太后身边时,太后却忽然再度开口,声音极轻,却有一种摄人心魂的力量,“其实……先帝并非我派人处死,乃是自尽。”
元子攸脚步顿止,“先帝为何要自尽?”
“多半是因为我吧。”太后讥讽地一笑,“可也是因为那个位置。陛下,你以为那个位置好坐吗?人都可以变成鬼。我看着你长大,还真是有些为你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