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有多少人夜不能眠,只盼着熬过这一夜,这一夜也似格外漫长一样。
那月轮挂在中天,半缺不缺,许久不见西移一些,却明亮凄冷得如霜如银,在这样的月光下,看什么都似乎带着不祥。
同一片月光却是照着心思各异的人,也照着情状各异的地方,此处有人喜有人忧,有人尚苟且偷生,他处有人却已化作了肉泥。
元子攸从未觉得人与人之间隔得这样远,血脉相连千丝万缕的牵绊也这样不值一提,这个世界,也如此地冷酷荒唐。
生生死死面前,什么高阳王巨富,无上王、始平王显贵,也都只是等闲。
俱是身外之物。生生死死面前,你有的还是只是你自己,不堪一击的你自己而已。
好在这一夜虽长,总算过去了。
第二日晨,君臣各自相安,同入洛阳。
想来是流言比风快,河阴之事传遍洛阳,整个洛阳寂然无声,户门紧闭,街衢无人,如同死城。
一行人摆足排场,走过这样的街巷,未免显得可笑。
待入宫中,依然无人来参拜新帝,放眼太极殿上也只有些跟从尔朱荣的军士,真真是举目四望,再无故人。
元子攸高坐堂上,永宁寺的钟声再度敲响,不过是几日未闻,听来却似是暌违百年。上一次他听见这钟声的时候自己尚且是个无所事事的王侯,与兄弟们同坐一席谈笑打趣,今日却要独坐明堂,独对江山了。
下诏大赦,改元建义。那些跟从尔朱荣的将士,都加五阶官,在京城的文官加二阶,武官加三阶,百姓则免租役三年。
洛阳已是如此,那诏书的后半段,还不是一纸虚文。
元子攸意兴阑珊,好在那典礼已过大半,他勉强接受完殿下诸人所谓的朝贺,挥了挥手便想教这群人就此散去,而后永不再出现他眼前。
时也、运也、命也,一教人沦落至斯,他终于是登上了这整个大魏的男人都想步入的太极殿,只从不曾想过会是以这种形式。
他恍惚想起很多年前寂寂的梧桐树下,元怿牵着他的手走过,他仰头看见巍峨的太极殿。那一日的风带着仲秋后的微寒,白玉雕栏冷得透骨,桐树阴郁,宫殿森幽,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奇异而陌生,唯有元怿牵着他的那只手是暖的。
那是他的堂兄,他的族人,血脉相连,荣辱与共。
只是时移世易如许年后,前尘种种恍似梦,而今静思,原来那时候牵着他的手的人早已埋骨多年,而那白玉雕栏却是冷得一如当日。又或许,甚之。
一派彻骨寒中,元子攸只想一个人独坐,坐到山崩水竭,天荒地老,这个世界他再不认识的时候。
殿下诸人正待退下,忽见有一人青衫登殿而来,道一句,“臣下失仪,来迟了。”
清清淡淡的一句。
在场诸人甚或许多都不认得他,眼见这人既非衣锦,又非着素,不过一身常服,连衣料看去也普普通通,未见得多好,也不知这究竟是何等人物。但一时也无人阻拦,便任由他登了殿。
那人自视众人如无物,顾自跪下、叩首而施礼,复又立起。这礼是施得分毫无差,只他立起后却抬头直视殿上坐着的人,这一举止却又是失礼至极了。
众人中便有人顺着他的视线也向上看去,在众人看来,元子攸依然是端坐明堂上一只苍白的人偶,便是到现在也不曾动上一动,好似没有生命一般。只不过他们隔得究竟远了一些,没有看到他乍一听见那个人那句话的时候猛一颤抖的手。
那一句话清清淡淡,却乍然触动元子攸的心弦,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他脱口而出,“萧……”
那名字不过短短两个字,可他还是没能念完,甚至连那“萧”字的尾音都喑哑下去,太极殿旷大,无人知道他曾开过口,试图念过这个人的名字。
而从元子攸的角度下望,众人齐整的朝服与戎装中,独那个人那一身青衫醒目又平凡,却也清醒、坦荡,而又真实。他不过一微笑而已,“丹阳王。”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殿上殿下两相对望,谁也说不清自己渴望看到什么,又实际看到了什么。
“丹阳王既已来了,便跪下听封吧。”终是元子攸道,“朕加丹阳王为司徒,愿萧司徒从今能珍重己身,得偿所愿,在我大魏安享天年。”
他这话说的奇怪,众人也有不明白的,古来皇帝登基时候封赏臣属,都是要他们鞠躬尽瘁赴汤蹈火,哪有对臣僚说什么珍重己身安享天年的话来的?要说真有,只怕也是对年高德劭致仕引退的老臣的客套吧,可萧赞分明正当盛年。
萧赞却恍如无觉,顾自谢了恩。
先前尔朱荣等人论及诸臣封赏,历数京中百官,却没有算上萧赞的名字,自然也绝没有人想到萧赞竟会在如此时节独自上殿,所以所谓的司徒,也是元子攸临时加的,不过虚衔而已。
其实元子攸的深意彼此都该当明白,如今境况,连自身都尚难保全,又怎能许诺或是庇佑萧赞什么,他如今能做的,也就是给予一句苍白无力的祝福,珍重己身、得偿所愿、安享天年。这是他自己想要,却只怕得不到的,也是他一直以来对萧赞的祝愿。
如今身畔一无故人,尔朱荣却窥伺在旁,若今日萧赞真真切切做了什么,未知不会成为下一个横死的无上王,萧赞不过以他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元子攸何尝不是用自己的方法告诉他如今的局面。
元子攸封赏已毕,瞧见尔朱荣神色似乎有异,但想是他终究不便发作,于是众人相安无事,就此退朝。
眼看人潮退去,元子攸脱了力一般瘫坐在座上,许久许久,看着殿中光影交错,不辨晨昏。永宁寺的钟声响在耳畔,声声似乎敲在心上。
没来由地痛。
直到很久之后,有一个瘦小的人影从殿门外怯怯地探进头来,犹疑着唤了一声,“主子。”
元子攸的神思为这一声呼唤回来了些许,迷茫着抬起眼,见太极殿殿门边有一个小小的人影,似乎忸怩不安地站着。那人儿太过细小,而太极殿又太过旷大,一时之间看上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是年画里幼童偶入神宫一样。不过这个人影如此细小,自己却又能比之高大到哪去?太极殿本该只供人瞻仰,坐在其中……大概也只有荒唐意味了吧。
凭这一声呼唤,元子攸已知道那个人是谁,从前有人唤他“子攸”,那是他的长兄,是他的母亲,是他的哥哥,也是少帝元诩,也有人唤他“哥哥”,那是他弟弟元子正……但这些人,都不在了。剩下全天下的人只会唤他“陛下”,也许只剩眼下站着的这个人,还会出格地唤他一声“主子”。
主子……多陌生又熟悉的称谓。
他想起他自晋阳归来的那一日,那一日惊闻元诩死讯,他状若疯魔地跌倒在王府门口,也是这个人第一个扶起他,唤了他一声“主子”。元子攸觉得他这几日强装的镇定倏然间尽离自己远去,他摇摇晃晃地自金殿上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走下殿来,眼前斜阳把何顺儿那本就瘦小的影子拖得绝长,看上去更瘦、更小、更无力,他走到何顺儿面前,口中含混不清地喃喃了一句“顺儿”,就张手抱住了他。
何顺儿显然吃了一惊,踉跄退了一步才站稳,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手环抱住元子攸的后背。元子攸比他高,比他年长,身份地位更比他显赫得太多太多,可那一瞬间何顺儿觉得元子攸才是需要倚靠的那一个人。元子攸双臂抱得他紧,但身上却似乎毫无气力,全部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上,何顺儿不知怎么抚慰他,只有轻拍着他的后背。
也许是时光停驻,好像很久之后,元子攸也不曾放开他。何顺儿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看到二人投在金殿上的影子,蓦地也觉得恍惚。
何顺儿生在寒门,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大他几岁的哥哥,拉扯他长大。他哥哥待他甚好,甚至弥补了他父母双亡的缺憾,可有一日,哥哥为了维护他与人起了冲突,被人失手砍死。
自此他流落街巷,贫贱之人,自然受尽轻视冷眼,何顺儿一直恨自己生得单弱,又长得美貌,既没有能力在哥哥在遭人砍打时帮上些什么,又还总遭到讥刺调笑。但自然,他若没有这一副形貌,只不过是乡野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粗鲁汉子,他又自绝不可能有后来的一切,像是,与元悦相遇,与元子攸……结识。
汝南王元悦,慕的不止是神仙道,还有男色。
何顺儿就那样心甘情愿、无可奈何又稀里糊涂辗转到了汝南王元悦府上,可自然,像元悦这般的人,对他不过是一时新鲜而已,新鲜劲过了,他依然是再不足挂齿不过的一个童子,甚至在那次元子攸登门造访时,元悦就可能将他……
时隔许久,何顺儿想到这里,依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但所幸,他遇到的是元子攸。
他终究还是幸运的。在哥哥去后的如许年,看多世间卑劣肮脏之后,有人如此善待他。
若哥哥还在世,大概也是这样比他高上一些,哥哥的怀抱,不知道会不会是一样感觉?
何顺儿觉得自己的心无下限地软化下去,不由又低低唤了一声,“主子。”
但却换来元子攸松了手,与此同时他的肩上一沉一热,他几乎抱不住元子攸。
何顺儿心里一紧,忙扶住去正视他,却见元子攸双颊酡红,两眼紧闭,眼角一线泪痕,正滑落掩没到他如裁的鬓角里去。
一碰他的额头,果然是滚烫。